第70章(1 / 1)

沈度让人将燕帝押回了宣室殿。燕帝被人往龙椅上一扔,沈度亲自为他摊开诏纸,又亲自为他研墨:“陛下,这可是您最后一次坐这个位置了,要想多坐些时候,还是把这罪己诏写长些。臣想,《含元诏》这名字就挺好。”

燕帝怒不可遏地拿过砚台,还没来得及往沈度身上砸,就被身后的人摁住。

沈度默默看他一眼,替他蘸好墨,将笔搁在笔架上:“四方印被孟添益砸了,臣命人去刻印了,陛下先写着,写好了印也该回来了。”

燕帝一愣,又听他道:“司礼监这种东西本就不该有,陛下太自负,没根的东西再怎么心眼多那也是奴是一条看门犬?比外臣可靠得多?今夜要不是外臣,陛下可就被这些内奴逼得葬身火海了。哦,对了,这叛奴,外臣替您杀了。”

燕帝默默看了眼身侧围满了的士兵,拿起了笔,手指不住颤抖。

沈度在一旁悠悠地看着他落笔,待他将笔一摔,等墨迹差不多干了,拿起来又阅了一遍,目光落在最后几行字上——朕德容不雍,因性多疑,忠良遭戮,而今思之,追悔不及。

他反复看了两遍:“差强人意。”

燕帝有些嘲讽地问:“禅位诏要么?”

沈度笑了声:“暂时不必了。臣要先请陛下看出戏,梨园连夜排的,就排了一个时辰,陛下眼界高,多半瞧不上,不过还是将就看看。”

这出戏是在含元殿前演的,燕帝又被押回了含元殿的焦土前。焦土上新搭的戏台子,戏台子后面火焰甚至尚未完全熄灭,在这暗火的映衬下,戏倌缓缓登台开唱。

第一幕,钦天监急报,说天有异象,君王身侧有人欲行不轨。第二幕,嫔妃拿了一块巫蛊中可咒人不得好死的香木塞给儿子,儿子花言千语哄得太子收下配于身侧。第三幕,另一低位嫔妃将一位戏倌送入含元殿给国母解闷。第四幕,京畿之中突起□□,太子调兵入京。第五幕,君王暴怒,欲往含元殿问罪,未叫人通禀,到侧殿外,听到室内国母的娇俏声——“他不死,吾儿如何登位?”

幕谢,中场休息后,下半场第一幕起,太子率兵平乱完后,被天子禁军射杀当场。第二幕,含元殿中,国母得知此消息,心急如焚,斥责戏倌——“都怪你,无事逗我唱这些死啊活啊的唱词作甚,招来这等不吉利事”,国母方出侧殿,被内监白绫绞杀当场。第三幕,君王震怒,血洗帝京,太子一党全数诛九族,无赦。

第四幕,三年后,当日因国母唱完一段说嗓子不舒服,去替国母拿药而侥幸逃脱的含元殿宫女告御状,试图为这位良善主子平冤。第五幕,君王命人彻查当年事,可大错已成,当年两位嫔妃已晋封新后贵妃,若再翻案,前朝数党又将全灭,君王当日行径残暴,更将英名不保,朝中动荡。于是,君王命杀宫女,销毁当年所有史料,裁撤起居郎和钦天监,再言当年之事者,夷三族,此事自此成为不可说。

咿咿吖吖的唱词尾音拖得老长,燕帝久久未回过神来,沈度在他身侧,叹了口气:“陛下您这一辈子,活得不累么?明知贵妃是当年罪魁祸首之一,因为她像元后就闭着眼宠幸了十来年,还自欺欺人贵妃没有野心不争不抢?当年之事陛下自个儿下手太狠行径太过残暴,若是翻案,前朝民间非议必然不止。

明知刘昶也不无辜,可若是突然处置亲自放到宣室殿养着的皇子也必会引起众多猜疑,当年知情者几乎无存,所以为了让剩下蒙在鼓里的人以为当年之事确无冤情,竟然就这么纵着,纵着纵着竟然还纵出父子情来了,由着他祸国殃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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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帝失神地盯着台上的戏倌,那戏倌的背影,还真有些像当年含元殿里那个靓丽身影。

“陛下本该是一代明君,政治清明,国富民强。可这么多年无心理政,难道不是因为日日都在麻痹自己以至于到了无心思及其他的地步?既然如此,又为何十多年都不肯认错悔罪,反而只想掩盖,以至于一错再错?

冤案总有人记得,犯过的滔天大错总有人想要替陛下纠正,陛下这辈子,还是败在了人心上啊。”

他连连发问,每一问都像是在燕帝心上重重一击。等他终于问完了,戏台上的戏倌身影也不见了,燕帝好似才回到了现实之中。

含元殿火已扑灭,沈度望了一眼,西侧殿只受到了轻微波及,向人挥了挥手:“陛下总该悔罪,含元殿是个好去处。”

“沈度你!乱臣贼子!”燕帝暴怒,却直接被人拖着踏过一地焦土进了含元殿。

沈度在戏台前沉默了许久,宋嘉平率部下在收拾阖宫乱局,他一人无事可做,到了太液池边,忽然想起那晚,宋宜也曾在这里,喜怒无常地和他一通瞎折腾,随后仰身往后一跃。他再往回望含元殿,那晚他在她唇上留下第一道伤的滋味,似乎还有回甘。

他沉默了许久,等回过神来,刘豫已不知在他身前站了多久,他问:“殿下登基后,也要赐臣这乱臣贼子一死么?”

这两年得御前训练有素的宫人照料,刘豫个头一下子蹿起来许多,终于不再像从前那样见谁都矮半截身子,他沉默了好一会,道:“不是先生和王爷,我如今离这个位置也不算全无希望,可两位毕竟帮我加大了这个希望,也加快了这个过程不是么?人都有私心,我也不例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度失笑:“殿下这两年读书想必很用功。”

刘豫轻声道:“先生方才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也不避忌我,反而可见先生风骨。况且先生当日那一篇赈灾详策和新的户部条例,我也见过的。”

沈度低头瞧他,他接道:“人非圣人,高位者妄图拯救苍生,是为怜悯;低位者为自己而拯救苍生,是共情。”

沈度忽然笑了下,刘豫轻声道:“方才在含元殿里,父皇平生头一遭唤了我一声‘豫儿’,可遇到侧殿大火,又即刻拿了我挡火呢。”

沈度微怔,他接道:“去岁王爷归朝朝宴的第二日,我曾在太液池边遇见过父皇,告诉过他,我头一天晚上在池边遇见过一个御史,劳他教了我好几个字,还顽皮将那位御史撞入了太液池。”

沈度一愣,随即拱手:“臣去请禅位诏。”

他走出去两步,刘豫唤住他:“日后朝纲清明,还要仰仗先生。”

四方印被丧心病狂的孟添益砸坏,沈度命工匠连夜赶刻,天明时分,四方印成,罪己诏与禅位诏同下,宫门开,诏书出,广传天下,新帝登位。

宋嘉平在宣室殿觐见这位初初登位的新帝王,幼帝年纪虽小,却不失成熟稳重。

宋嘉平今日是来请辞的,他如今只想回府喝茶养老:“陛下昨夜所见士兵,平素与七大营同等训练,外可御敌内可平乱,可归入七大营,以归陛下所用。若陛下不放心,按陛下心意处置即可。”

刘豫手里握着虎符,亲自下阶将他扶了起来:“王爷想走还走不了,当日三哥宫变之事传到北郡,夷狄不死心,又来滋事了。”

宋嘉平一愣,旋即道:“臣有大将可以举荐。”

“周谨么?”刘豫将虎符亲自塞入他手中,“朕也正有此意。可他一走,还劳王爷行裁并北衙归并七大营之事,朝中少将才,还请王爷多多相助。日后,王爷若当真想走,朕也不会强行拦着。”

宋嘉平推脱不掉,默默将虎符收下,谢恩出殿。

沈度送他走了一段,他忽然道:“当日围猎之时,有人对她不利,还是咱们这位小陛下救下的她。”

那日宋宜第一次去他那儿,明明受了委屈,手上也带了伤,却死活不肯透露一星半点。沈度心下了然,低声叹了口气:“陛下倒没同我提起过此事,有心了。”

事多繁杂,沈度被新皇揪着在宫里待了好几日,平素宿在大内,将之前刘昶和贵妃的人一一拔除干净了,令六部勉强能够继续运转,又令三司加快会审吏部和户部官员,此外,裁撤司礼监,内阁复归原样,取消御史台特权。

这中间,他抽空去送了一趟周谨,周谨升任归德大将军,在营地前点兵,同他拱手算见过。

沈度望了一眼虎虎生威的大军:“当日我在北郡时,驻军将领曾对我说,王爷当日班师回朝时,曾令他死守城门,说日后自会再派新将来。”

周谨愣住。

沈度笑了笑:“王爷从未忘记将军,更不会允许将军这样的人烂在小小一个北衙。”

“王爷大恩。”周谨自嘲地笑了笑,“王爷当年将我放入北衙,就是为着裁并北衙,王爷说天圆地方,八大营才好听。可惜,后来遇上了十三年那档子破事,这事一耽误就耽误了十多年,我都以为我这辈子熬不到头了,没想到还能有今日。此去定不负王爷苦心,必将那帮蛮子打得三十年不敢再来生事!”

周谨同他别过,去后边巡视,宋珩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冲他翻了个白眼,“喂”了声:“贵妃、靖安侯、刘昶、孟添益、太上皇……仔细算算,但凡有一点点对不住我姐的,你可都没让人有半点好过。沈度,我爹战场上杀那么多人,这点上,我却觉得他比不过你。”

宋珩到如今还是对他连名带姓地唤,他懒得计较,宋宜现在来不了这种地方,他刚想替她叮嘱几句,却听他道:“那我就勉为其难叫你一声好了,姐夫。”

沈度一愣,他方才还在念叨他心狠手辣,原本以为他是不满,没想到他竟然是这般反应。

见他没出声,宋珩“嘁”了声:“不答应就算了。不过我还是想问,次辅大人,你到底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我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度看向他,宋珩耸耸肩:“就你刚来那会儿宫里传的诏书啊,为先废太子平反,追谥元后,还特地提了一嘴太子少傅沈孺鹤。至于沈度大人么,吏部新下的考课表,官拜次辅,兼户部尚书,兼太师。”

沈度怔住,本朝惯例,三公只能由公侯伯勋臣获得,文臣最高仅能加衔三孤称号,按理不能加衔三公,更何况三公之首的太师。

宋珩逗他:“从龙之功啊,自然不一样,怎么赏都不为过。我爹在你这个年纪都封王封大元帅了,要超过岳丈大人,大人可得再好生努力努力。”

沈度失笑,答了他方才的问题:“世事不是非黑即白的。”

宋珩深深看他一眼,他接道:“从前你姐告诉我的。”

当日从北郡到宁州路上,她自己尚且满腹担忧,可还是絮絮叨叨地宽解了他许多,告诉他,世事不是非黑即白的,哪怕他是为升迁考课做的那些事,可也切切实实为民做了实事。

见他有点失神,宋珩“啧”了声:“我这一去也不知道多久才回来,你好好对我姐啊,否则我现在可不是三脚猫功夫了,回来要你好看。哦对了,还有,记得盯着点三法司那帮老头啊,办事也太磨蹭了,赶紧催催,早点把我哥捞出来啊,就别劳烦我爹他老人家出面了。”

周谨那头点完兵冲他示意,宋珩打马过去,他刚走出去几步,又回头:“户部尚书大人,军饷军粮要给够啊!”

“一定。”

沈度刚欲折返,身侧疾驰过一匹骏马,马上意气风发的是刘盈,宋珩一个头两个大:“你来干什么?就你那样,还戍边呢?”

“你管我。”

“你别跟着我,看着你就烦。”宋珩抽了一鞭,一下子蹿出去老远。

刘盈不服输,跟着追出去:“谁跟着你了?我爹和周将军交代过的,如今陛下见着我爹都要恭恭敬敬称一声皇叔,谁还稀罕你不成!”

马蹄踏上积雪,惊起碎雪无数,将大军的英姿掩在其后。

沈度看得发笑,默默往回走。他先回宣室殿谢恩,刘豫正在案上写着什么,鸾锦玉轴,是诰封文书的规制。

他犹豫了下要不要靠近,刘豫招手召他:“先生,你来看看朕这诰书写得怎么样?”

他走近,是赐封宋宜的诰书,一品诰命夫人,特赦太上皇当日永世不得再入皇城之令。他愣了一会,道:“陛下文采斐然,哪用再问臣的意见?”

刘豫“诶”了声:“一字师也是师,一日师终生为师。先生今日不指点一下朕这诰书也就罢了,日后还望不吝赐教。”

沈度应下,又问:“陛下可否允臣替内人接这道旨意?”

刘豫不知怎地就想起那日神武门下,宋宜说起的那句“我见他时,喜不自胜,是为值得”来,他笑了笑:“当日朕在场,明白先生的心意,先生想必不愿尊夫人再向旁人屈膝吧。既如此,日后太上皇殡天,命妇哭灵,尊夫人也免了。”

沈度恭恭敬敬地领了这道旨。

他先去了褚彧明府上一趟,将事情都安顿完毕,才将这道旨意带回府上。

宋宜在后院廊下看雪,身边烧了盆炭,目光落在垂花门上,等着他回来,见他进来,有些恍惚地问:“事情都完了?”

他向她走进来,她忽然没来由地想起前两年的那个冬日,她匆匆忙忙地从恩平侯府赶回,一眼看见从风雪里赶来的他。深青色的朝服,长身玉立,清风朗月。

“嗯。”他走近,在她身侧蹲下,掐了掐她脸蛋,“这次倒是终于肯听话了。”

宋宜低头:“可这次听话也没用啊,这次若不听话兴许还好些呢。”

“孟添益这人已经丧心病狂了,不能常理待之,别想了。”他轻声道,“我去过大人府上了,我们前年出京之后,大人就染了病,如今本也是强弩之末了,别难过。”

宋宜知他其实才是心里最难过的那个人,但他这般说了,她也不好再提此事,默默噤了声。

他将那道诰封文书递给她:“择了处宅子,在定阳王府后街,日后叫你爹将后院给你开道门,不必出府也能回娘家了。”

宋宜低低“嗯”了声,这诰书为何没有直接送到府上,她不用问也清楚。

她静静看了他一眼,她这才恍然发觉,她从前以为他不过是玩笑间逗她的讨巧话,他好像都一一做到了。

当日含元殿,他说那些人让她受过的苦,他终是要一一还给他们的。到如今,一切尘埃落定,那些人竟然当真一个没得到善终。

当日让她同他去北郡,他说会带她重回青云之上,如今便为她请来了这道诰命。一品诰命夫人,好像比县主还要高上两阶呢。

新婚夜,他说日后不想让她再吃苦,日后就处处百般迁就,连她不爱吃苦药,他也并未像旁人那样随便给她一点蜜饯了事,而是百般琢磨,特地为她新调了道不影响药效可以直接入药的糖。

哪怕当日在北郡,床笫之事上,她以为他不过是在挑逗间出口的那句“日后不必再向谁屈膝”,他如今竟也做到了。

他见她久不说话,眉头微微索起,有些迟疑地问:“我做得太狠了?那我去站会儿。”

她当日不过是一时兴起,随口玩笑了句,他竟也把这习惯持续到了如今。她但凡不开心了,他总要自行罚站一会,安安静静等她消气,从不同她说上一句重话。

他说完往外头走:“我去外头,不碍你眼。”

“等会。”她唤住刚到垂花门下的他。

她见他要走,起得急,不小心带翻了手炉。

她脑子里一瞬间晃过许多念头,到最后,只觉得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但被埋在雪下的鲜活生命却都是无辜的。

她就这么静静站在原地,注视了他好一会。

沈度往回走到她面前,她才终于回过神来,轻声道:“我只是觉得,这些年,你过得太不容易了。”

“无事,从前不管寒风雪雨,我终是一个人。”

“如今,我有你了。”

他躬身,为她拾起脚下这只黄铜手炉,其上刻的并不是本朝寻常人家常刻的瑞兽或牡丹,而是一支海棠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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