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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92(1 / 1)

从知道外公生病, 一直到大学开学前的整个暑假,我都和阿青一起陪在医院照顾他。

但随着大学开学在即,无论如何也终究有要分开的时候。

好在临别前, 外公在阿青的细心照料下, 情况已经有了很大好转,至少他已经逐渐能够在助步器的帮助下自己走走路,意识清晰的时候也越来越多,甚至能够自如地接受采访, 处理一些公司高层的大事。

连医生都说,在一众大龄的脑梗病人中,他算是恢复情况最好的, 托了阿青和他自己意志坚定的福, 长此以往下去,或许还能继续转好。

外公听说这消息后不久——也就在我去大学报道前后, 便一直央着阿青,说是想要回家去,不想一直呆在医院里。

“这么久没回去, 我们园子里的苗苗都要荒了。”

“怎么会呢, 司予,你又多操心了,我托了人一直给浇水施肥, 荒不了的。”

“那阿青, 你晒的辣椒,还有我们走的时候,养的那只小黄狗——”

“我都找人顾着呢, 你别瞎想了。”

不管外公找什么理由,阿青这边, 都像是铜墙铁壁似的防着,一点不让他钻空子。究其理由,虽谈不上用心良苦,可想想也是,怎么说都是在医院这更安稳,免得出问题的时候没人照看。

阿青在这件事上的态度很坚定,哪怕外公耍小心思,故意让我去跟她说,也没能说动她。

可惜毕竟相处了几十年,外公对阿青,到底还是有他自个儿的“撒娇”法子在的。

——“那不回去,在医院里无聊呀,阿青,你整天照顾我,都闷瘦了。”

那时刚吃完午饭,他拉着阿青的手,颤颤巍巍在楼下小花园里散步。

阿青挽着他的手臂,布满老年斑的两只手握在一处,轻轻地晃啊晃,哪怕步履蹒跚,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可瞧着背影,他们俩总永远像是合衬得天衣无缝似的。

外公这一句话落地,阿青没吱声。

“我想回家了,”倒是外公,复又侧头瞄了一眼人脸色,小声说,“我想回家,就跟你天天呆一起,阿青。我不喜欢医院,我就想回家。”

阿青皱了皱眉头,“你别任性。”

“没任性。”

“那你说,要是回家了,你再出点事怎么办?那里的医疗条件又没有这好,出了点事,送都送不及,我压根也不介意闷得慌,我只担心——”

“不,我就想跟你呆一块,待在家里,”外公这会儿不听话了,也固执起来,“不要在医院,我们要在家里过日子。”

“你……”

阿青沉默下去,许久无话。

是了,外公好像一直对“家”有种放不掉的执念,尤其是对有阿青在的“家”,这点我们一家人都很清楚。

不然他也不会犹在盛年时,便抛下一切陪着阿青去环游世界,又在事业辉煌之时宣告“退位”,和阿青一起回到平凡的乡野之间,经营着一片小果园。哪怕自己已是强撑病体,还惦记着阿青在医院里住了小半年,愈发消瘦的脸,惦记着他给阿青买了一屋子的拼贴画——也惦记着他们好不容易安稳过日子的小家。

外公真的很疼阿青。

但阿青何尝不疼外公呢?

所以,看着外公越来越像个孩子,一闹起脾气,连一向最能收服他的阿青,也终归拿他没了办法。

最后也是,经不住他磨,我前脚刚走,后脚,阿青还是让大舅帮忙办了手续,和外公一起回了乡下那片小果园去住。

除了多请了两个陪护搭把手帮忙,做饭的事也由阿青全权接管,再不让外公下厨之外,日子还是照旧过,倒没什么大的区别。

起先的那两年,外公的身体甚至一天天好了起来。

阿青说,但凡哪天天气好,他杵着龙头拐,还可以跟她像以前那样绕着镇子遛个弯,偶尔兴起,遛着家里那只大黄狗,去镇上公园,跟人下一下午的象棋,也没见身歪头晕,倒是心情乐得很,回家还嚷嚷着要做饭庆祝,被她拦下来,少不了要闹半小时脾气——也就了好多次,可我重新在他面前,他却只满面茫然,反问我:“有这件事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也譬如,外公的情绪会偶尔变得喜怒不定,前一秒还在很认真地听我说着大学里发生的事,后一秒,就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似的,言辞激烈地跟我说着:“阿星,要是有人敢在学校里欺负你,一定要告诉外公,外公要帮你把他们全都收拾了,你不要害怕,外公都会帮你!”,一边说,一边气鼓鼓地涨红了脸,让人不知道怎么接话,一时间无所适从。

甚至到后来,我们视频的时候,只要阿青临时一有事走开,外公就会突然对着我莫名其妙的流眼泪,很久很久都不说话。

我问他:“外公,你怎么啦?”

他却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地擦拭着眼角,看着地板发呆。

等到阿青进来,反倒要问我:“外公这是怎么了?”

我当然也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因,也不敢擅自把想法往最坏的可能上想,只能安慰自己,也安慰阿青,说着:“可能是最近没睡好,闹脾气啦。阿青,外公……真是越来越像个小朋友了,哈哈。”

那时我们谁也说不清他是怎么了。

大家都只以为是脑梗带来的神志模糊,越发耐心地引导着他,试图帮他克服那些困难,一看见他难受,便都哄着,帮着。我们都相信,只要有阿青在身边,他肯定是都愿意配合的,也都对医生曾经说的“继续好转”抱有希望。

是故,虽然情况时好时坏,但是在还没有彻底影响到生活的前提下,阿青和外公还是过着平静的田园生活。

一直到再过半年后。

直到他们在过年前回到上海,大舅带着外公去复诊,医生满面凝重地把阿青和大舅叫进诊室。

我们全家人,才在医生的宣告下,不得不去接受:原来外公不是“好像”越活越回去,而是真的变成了小孩子。

一病未去,一病又起——在我心里,一直是世界上最最聪明的人的外公,他得了阿尔茨海默症。

也称老年痴呆。

医生言辞谨慎,唯恐触怒眼前这些看似朴素却家世斐然的大人物,到最后,也只是用一种通知的语气,很遗憾地告诉我们所有人:“他的记忆里会慢慢衰退,有可能会经常忘记在炒菜的时候放油放盐,找不到钱包,忘记锁门……再到后来,可能会忘记亲人,忘记朋友,生活上需要很多照顾,也会逐渐失去自理能力,情绪上没法自控。我们能做的只有减缓越来越严重的症状,至于根治——以目前的医疗技术,虽然已经有了特效药的推广,但是考虑到纪先生本身患有脑梗,现有的情况,实在不适合强效药物的干预,有可能反倒会导致病情的恶化。所以,我们在经过专家会诊讨论之后,还是不太建议使用这类药物,只能还是寄希望于医院和家人方面配合,进行保守治疗。”

“整个症状大概会持续几年?”阿青问,“……我的意思是,在他已经患有脑梗的前提下,这个病对他的寿命,有多大的影响?医生,可不可以明确的告诉我?”

医生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纪先生今年八十五岁,哪怕在患病者中,也算是高龄患者,其他病人的身体状况,很难作为参考数据,加上他本身还有脑梗的情况……我们没法担保意外情况的发生,只能说,妥善耐心的照顾,配合定时定期的保守治疗,或许能够适当地延长纪先生的寿命。纪太太,对不起。”

阿青笑了笑。

沉默片刻,她说:“我知道了,辛苦您。”

那明明是个年节,合该是大家都欢天喜地庆祝的时候,但是随着这份病情的发现,我们所有人的情绪好像都一下子崩溃了。

其中最崩溃的大概是大舅。

从小到大,外公就像是一座山矗立在他面前,是他的榜样,也是他的靠山。

无所不能的外公,让他即使是作为一个当之无愧的豪门贵子,也能够无忧无虑地活着,娶他想娶的人,做他想做的事。

他或许永远也没法想通,更不愿意去想,原来外公也会老,有一天外公也会变成一个病人,一个没有好转可能的病人,他没有办法接受这其中的转变。

我想,大抵也正因为这样,在阿青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默默听着医生嘱咐关于照料病人细节的时候,大舅才会突然红着眼睛走出诊室,默默回到病房,蹲在外公的病床边。

舅妈没有走过去,拉着我和表弟表妹们站到一旁。

而大舅始终说不出话,只一直摩挲着父亲因为生病而不住发抖的手,脑袋埋得很低很低。

这沉默一直到外公摸着他的头,笑着问:“小谢啊,你怎么又哭了?”

也问:“是不是在幼儿园,你又跟方耀打架了,他打你了,爸爸去帮你出头好不好?”

好像某个闸口突然被打开,大舅忽然埋在外公的膝盖上,像失去了最珍贵宝物的小朋友一样,扯着嗓子嚎啕大哭。

“爸,”他说,“爸,我已经不是小孩了,方耀打不过我了,你不用保护我,我可以保护你了,爸,我长大了,我长大了你就老了……可不可以永远不长大?为什么人一定要老?”

多残酷啊。

生老病死,遗忘和被遗忘,那明明是幼儿园的老师就得教会我们的道理,可是我们却要用一辈子来学会接受这一切。

我看见舅妈悄悄的别过脸去,擦掉了满脸哭花的泪水。

也看见阿青走出诊室,微笑着向送她出来的医生道谢,佝偻的背微微弯曲,紧攥着医生手臂的手指却微微发颤。

她扭头,看见我,也看见痛哭失声的大舅,怔了怔,回过神来,复才蓦地无奈笑笑。

眼底亮莹莹的阿青,冲我比了个“嘘”的手势。

有眼泪流过她的眼角,又被她轻轻拭去。

——她冲我竖起手指,“嘘。”

确诊外公患有阿尔兹海默症之后的那个年,大概是我记忆里过的最沉默,也最平静的一个年。

外公倒是很开心,一直杵着他的龙头拐杖跟在阿青后头。

厨房里也跟,端菜上桌也跟,她在哪,他就跟到哪,一秒钟不见都不行,一秒钟不见,就扭头来问我们:“阿青呢?你们看见阿青了没?”

有时沉着脸,像是不认识我们似的;

有时又笑着,一把拉着大舅,问:“小谢啊,你怎么长这么大了——你妈妈呢?是不是又加班,没来得及去接你?”

他的生活并没有半点改变,依旧装满了从他少年时就喜欢着的人,一直到他的感官逐渐失灵,记忆斑驳又东缺一块西缺一块,还是写满了阿青的名字。

就像个抱着浮木不放的溺水人,阿青就是他最后对于世界的回应。

所以,虽然大家都已经默默接受,外公不再是那个强大又说一不二的外公,他再不能够像过去那样,在我们的年夜饭上做“总结陈词”,不再记得我们每一个人的喜好给我们夹菜,偶尔还会犯糊涂,譬如在发红包的时候,满头雾水的问阿青:“小谢和阿嫣,不是两个红包吗?为什么要准备三个?”

但是我们好像都还抱着一点熹微的期望:哪怕没有了外公这根得温柔,也总能说到做到。

我还记得,离开上海前的最后一个冬天,我们围坐在暖洋洋的客厅里,听着阿青给我们讲起她年轻时候和外公的故事,后来说到大舅小时候的顽皮可爱,也说起我妈妈年轻时候是怎样的张扬热烈,又被我爸“勾走了魂”,一去不回头,爱得坦荡决绝。

外公听得特别的认真,偶尔还能想起来丁点细节,忍不住插句嘴,阿青也任由他说,从不打断,耐心地听他磕磕巴巴、说起自己记忆里的那一段。

那时我坐的近,所以大家都全神贯注听着外公讲话的时候,只有我余光一瞥,看得清楚。

外公说话时记忆也是混乱的,有时明明说的是我们的事,却认不出我们,看了“陌生人”便紧张,就下意识地往阿青身边靠。

阿青大抵不想让我们觉得难过,所以格外用力地,在背后悄悄拉紧外公的手,轻轻晃一晃,冲他勾勾小拇指——阿青跟我说过,她和外公每次勾勾手,就像是某种约定,外公总会这样就向她服了软,乖乖听话。

果不其然,虽然忘记了很多事,但是外公还记得他们的约定。也就真的伸出小拇指,孩子气地和她拉着勾。

一拉勾,松不开手,外公就笑了,好像也不害怕我们这些“陌生人”了。

“我、我和阿青认识的时候,第一眼我、就喜欢她,我叫她小护士,不是因为不知道她叫阿青,是、因为,我怕她不记得我,总想显得特别一点。”

外公的脸上红彤彤的,眼角的皱纹都像是浸着笑似的。

好像故意想要讨人欢喜,讨一句夸奖一样,又孩子气地,偷偷在背后晃了晃阿青的手。

那么容易满足。

又让人莫名其妙的鼻酸起来。

从那以后,之后的每个寒暑假,无论相隔多远,我都会回家去,回我们家那块小果园,陪陪阿青和外公,珍惜着所剩不多的时间。

虽然外公后来已经越来越记不清楚人,又常常把我们家那几个兄弟姐妹记错号,可是我总还是不同的,毕竟是从小养到大,他心里总惦记着我,神志但凡有清醒点的时候,就常委委屈屈地催阿青,“阿星是不是到哪玩去了,怎么还不回家,阿青,我们要不要去找找?她会不会迷路了,回不了家?”

阿青每次跟我说起这茬,都是一副无奈又好笑的模样。

“在你外公心里,你永远是小孩,总怕你回不了家。”

我想也是。

所以,哪怕后来我回家变得勤快很多,不再赖在床上不出门,反倒学着要骑单车去镇上买菜,去给阿青买画买种子的时候,外公还是总不放心地颤颤巍巍跟出门来,坐在门口,非要看着我出门去,还得一个劲地叮嘱我:“你要路上小心看车啊,阿星,不要骑太快,要让着大车,安全第一,知不知道?”

我一个劲的点头,劝他赶紧进屋,别在外头着了凉。

他还是不愿意走,就站在门边上眼巴巴地看着我,目送我,一直到我骑出好远,回过头,外公还在冲我招手。

他说:“阿星啊,你要早点回家,不要迷路了。”

我为此偷偷哭了好多回。

可我却也没有想过,这么疼爱我,关心我的外公,等到再过半年,我再回家的时候,当他坐在门口送我出门,嘴里念叨的又莫名其妙成了:“阿嫣,你要小心骑车呀,不要着急……安全第一,爸爸只有你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呀。”

“外公?”我愣了愣,一下没反应过来,“外公,我是阿星,不是阿嫣啊。”

外公比我更疑惑,也问我:“阿星?阿星是谁?我的女儿叫阿嫣啊。”

哦。

阿嫣。

我这才想起来那是我母亲的名字,她叫纪怀瑜,小字阿嫣。

外公那双浑浊的眼睛微微眯起,不住打量着我,看着我疑惑又怔愣的表情。

最后,他还是下了结论,笑着冲我挥手:“阿嫣啊,你要路上小心啊。”

阿嫣……

他终于还是忘了他最最疼爱的小外孙女,忘了他抱在怀里哄着长大的孩子,暌违数年,却突然提到了那个久久未归的女儿。

昔日享誉沪上的璀璨明珠,上得厅堂出席国际舞会,下得厨房做得一手好菜的纪家女儿,纪怀瑜。

二十年啊,他对我守口如瓶,从不提起。

一直走到生命的油尽灯枯处,再也没有任何世俗的理由,出于保护的念头,阻止他说起自己的女儿,他这才像是把压抑了几十年的思念说出口似的,每每阿青不在,便拉着我,嘴里念叨着:“你说让爸爸给你买衣服,爸爸一定给你买,可是你不能偷偷再去见你那个男朋友了,知不知道?爸爸不放心你,他那个工作,眨眼命都没了,你的性格像爸爸,没了他你怎么活?爸爸不放心你,爸爸不让你嫁他……”

说到最后,就像是当年视频时看着我不停掉眼泪时候的样子,他忽而蹲下身去,蹲在门边,傻愣愣地看着远处。

他问我:“阿嫣啊,你是不是去了就不回来了?”

他说:“阿嫣啊,你知不知道你妈妈为了你多伤心……”

我沉默许久。

末了,也跟着蹲下身,问他:“阿嫣怎么了?”

那年我已经二十岁,是自以为能够接受命运一切馈赠或难为的年纪。

所以,这么多年来的猜测和怀疑,终于在那一天被人悄然掀起幕布,我本以为那并不会让人觉得有多吃惊。

可当外公颤颤起身,拉着我的手走到他和阿青的房间,打开床底下上锁的那个小箱子的时候。

当我看着里头厚厚一打的剪报,其中有一张,上头明晃晃写着“缅甸毒枭案告破,三名卧底警察殉职”,“三名”这两个字被人打上一圈重重的红印,也看到剪报的最底下,有一张泛黄的信纸,上头笔迹铁画银钩——

【怀瑜:

这次一去,九死一生,遗憾身已许国,再难许卿,谨祝你长命太平,过璀璨人生。

成景市公/安局,禁/毒大队副大队长谢柏河,向你致敬。】

看到那封信的时候。

我的手指不住发颤,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我看着上头经年仍留有淡淡痕迹的斑斑泪痕,也看着夹在简报中,时间上相隔一年半,“纪怀瑜”的死亡尸检报告,自杀。

到这一刻,我才终于不得不残忍的撕碎自己这么多年来可悲的幻想,也终于真正明白,为什么我的母亲总是连一个最简单不过的视频都有借口推辞,为什么她永远只在电话那头,来来回回说着那几句没营养的问候,却从不愿意回来看我一眼。

原来那个张扬热烈的小公主,她真的像大舅所说,贯彻了她一生敢爱敢恨的原则,永远留在了她鲜艳的二十五岁,一路直行,绝不后悔。

——她死在了“身已许国”的谢柏河,我的父亲墓前。

那里没有触手可及的星星,没有王子公主的童话,只有充斥眼球,剥皮碎骨的血腥,以及暗沉沉的暗色背后,“向你致敬”的许诺。

她是骄傲着高扬头颅的公主,就算是追得上穷碧落下黄泉,也绝不让人食言。

甚至周到的封锁了一切消息,让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当年那朵熠熠生辉的沪上玫瑰,只是远渡重洋,再不露面。

我想,作为母亲的她,对我可以有的、最后的愧疚,或许也只是给了我一个叫“阿星”的名字,又让大舅编造了美丽的谎话,想要借此告诉我,她会成为天上最璀璨的星星,在一望无垠的大地之上永远闪耀,庇护着我的脆弱坚强。

或许只是提前录好了很多想要对我说的话,让我能够从她的声音里汲取力量,也或许,只是给了我很多很多珍贵的家人,希望我能够在他们的保护下,无忧无虑的成长——

她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可我依然很想很想她,很想抱一抱她,很想叫她一句妈妈。

我多想问她,妈妈,你还记得我吗,如果记得我,为什么要扔我一个人长大?

我想告诉她,妈妈,我真的很羡慕那些有爸爸妈妈的小孩,我也想要在过生日的时候拉着爸爸妈妈的手切蛋糕,我也想要扑在妈妈的怀里撒娇,想要坐在爸爸的肩膀上,我想要成为世界上最最幸福的小孩——我已经二十岁了,可我从来没有被你抱过,你为什么不能好好抱一抱我,再决定要不要离开?

我想拼命地骂她,我想拉住她的手,可是我怀里只有冷冰冰又布满灰尘的铁盒,我的妈妈早已经死去,在比这冰冷一百倍的墓室里,四四方方的骨灰盒里,睡去整二十年。

身后有沉沉脚步。

阿青不知何时回了家,默默走到我身边。

安抚了手足无措叫着我“阿嫣”,问我“为什么要哭”的外公,又蹲下身,默默抱住了我。

她的怀抱一如既往的温暖,沁着橘子味的清香。

我埋在阿青怀里,只是一个劲哭着问她:“阿青,你会不会怪她?你是不是也像我一样怪她?”

阿青默然片刻,揉揉我的头发。

“怪过的,我怪过她。”

她说:“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两个,她们都要为了所谓的‘爱情’放弃和糟践自己的命。我的朋友也好,我的女儿也好,她们为什么都从来都不去想一想,我们这些留在世上的人,因为她们的离开,会有多伤心?……可是阿星,后来我想通了。”

“每个人活着,看到的,经历的,都不一样。我们不是她,就永远没法切身地体会,活在一个没有指望的世界上,该是多痛苦、多痛苦的事,和爱她的家人朋友们告别,需要多少的勇气。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其实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怪她们了,后来想想,阿青,其实我那些怪,也不过就是痛恨自己没有早一点发现,她们原来一边笑,一边又偷偷在角落里流眼泪而已。我怪自己,明明已经是做母亲的人了,为什么不能多劝劝她,告诉她,没了爱情不会死,人这辈子还有很多很多可以指望的东西?为什么不告诉她,如果柏河还在,也不会希望她用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阿青的声音里有一丝哽咽。

“但是阿星,谁也没办法回到过去阻止悲剧,你知道吗?再后悔也没办法回头了,从她闭上眼睛那一刻开始,我们能做的,就只有不让悲剧重演而已。”

所以,我最最喜欢的阿青啊,她才会把所有的难过和悲痛都一口咽下。

她要她的孩子们,孙儿们,都沐浴在爱里长大,她要她的丈夫走出过去,要一个圆满的家。

她紧紧地抱住我,紧紧地抱住我,像孩提时把我抱在膝盖上,一次次地教我说话,教我喊“阿妈”、喊“外公”、喊“阿青”那样。

她说:“所以阿星,谢谢你出生,来到这个世界上。”

我的眼泪淹在她的颈边,泣不成声。

那之后,我其实常想,或许人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

惦念着记恨着,把某件事放在心上十几年,其实说到底,小的时候想要一个“真相”,等到成为大人了,要的却不过只是一句理解。

在阿青的默许下,那一盒剪报成为了我的“所有物”。

我花了一整晚的时间,把那里头零星的信件一个一个字看完,翻来覆去,好似也就此看完了我父母短暂却也盛大的一生,那种复杂的感觉无从形容。

却好像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找到了生命的来处与归途,再也不用只是羡慕着旁人家父母双全的孩子,而默默失落于,我从未参与过我父母亲一星半点的生活。

再后来,阿青也告诉我,虽然我父亲的陵墓并不对外开放,但我母亲就葬在上海。

在外公和阿青的陪伴下,我去她墓前拜祭过几次,在她“与本人不符”,相当素净的白玉碑旁,说了很久很久的话。

我也去过一趟香港,远远看过一眼我素未谋面的爷爷奶奶,奶奶很慈祥,看我的第一眼,似乎就认出了我,但是或许是出于保护,因为他们身份的敏感,她只是往我手里塞了满满当当一个首饰盒,便搀着爷爷离去。

外公很好奇,闹着要把首饰盒里头的金手镯给我戴上,阿青拍开他的手,他便独自生着闷气,不一会儿又凑过来,孩子气地咕哝着:“我也给你准备了很多,阿嫣,爸爸给你准备了山一样的嫁妆。”

顿了顿,又扭过头去看车窗外,笑着:“阿星还是小朋友呢,不急着嫁人,等她长大了,我也要给她准备很多很多嫁妆,不管她嫁到哪,都有底气说话,谁也不能欺负她。”

阿青掰过来他的脸,“那你仔细看看,这是怀瑜还是阿星?”

外公看了我好半天。

末了,却眨眨眼,笑了,皱纹挤在一处,眼神倒亮堂堂的。

他说:“……当然是阿星啊,阿青,你真笨。”

原来阿尔茨海默症的患者,并非永远的痴儿。

他们总能在片刻的清明里,抓住一瞬而逝的流星。

我大三那年,阿青生了一场大病。

这几年来,虽说请了两个护工,但他们也不过做做搭把手的工作,阿青一直亲力亲为照顾着外公,尽量不假手于人,倒是让她自己也落下一身腿酸腰痛的老毛病。

眼见着她那时候整天腰疼得几乎爬不起身,外公又已经不太方便出远门,我正好放假,便答应在家里守着外公,劝服她放心让大舅带着她回北京,去协和把病因查一查。

折腾了许久,好不容易查出来,却原来是多年的腰椎间盘突出进一步恶化。医生安排阿青做完体检,考虑到她的健康状况基本良好,身体素质也还尚佳,便建议她做手术。

做手术可不是件小事。

阿青给我打电话,咕咕哝哝说着手术方案,据说足足得给她腰上打进去七根钢钉,估计要有小三个月下不了床走路,不仅如此,做完这趟手术,她怕是也再不能干什么重活,家里的大小事务,她以后也就,“我得去接你外婆,不走。”

“她平时买菜,这个点都回来了……她找不着回家的路,我得去找她啊。”

我蹲在他身边,一遍又一遍耐心劝他,“不是呀,阿青怎么会被人拐跑,她只是去找大舅啦。我的大舅——就是小谢呀,外公,小谢你知道吧。”

“阿青去找小谢了?”外公却越发慌了,“她是不是又带着小谢走了,不回来了?”

他说:“那时候阿青带着小谢去了北京,我找了好久好久,不对,我都不敢找她……”他的眼圈红红的,“我怕我一找她,天上的神神怪怪听到她以前发的毒誓,我不敢找她,但也不能没她。阿星啊,怎么办啊,你帮外公把外婆带回来好不好?”

那天,我花了很久很久,才说服外公,阿青真的只是出一趟远门,很快就会回来。

也是自那以后,他越发固执地,非要等在门口,两个护工只能寸步不离地陪着他,生怕他又给一时兴起跑走。

所以,阿青问我,【你外公在家怎么办】,我实在不好怎么回答她。

难道要说:阿青啊,你知道吗,外公真的一点也不乖。他每天都想接你回来;他每天都拖着蹒跚的步子,想往村口跑,想第一个就见到你;他明明记性不好了,还能记住你的电话,天天在我面前来来回回背着那几个数字,要我打电话给你,让你在外面不要生病——

我没说话,阿青却猜到我的下文。

在电话那头笑了笑,像是叹息:“……我知道,你拿你外公也没办法。他越活越像个小孩子,谁都治不住他。我不在,他整天担惊受怕,你吃累了,阿星。”

但到最后,她到底也是拗不过难得倔强的大舅,给外公打了电话说完经过,便点头答应了做手术。

为防不测,北京那边,还又多派了四个护工过来,表弟表妹也特意回来守着外公,我们一共□□个人,围着这么个老小孩转悠,生怕他出了一点意外。

但百密一疏,阿青做完手术之后的第一个礼拜,外公像是有感应似的,也天天哼着腰疼,整晚整晚的睡不着,流眼泪。

我为了安抚他的情绪,便带着老小孩去了村口唯一的一个大超市,也是阿青平时常来买菜的地方,安慰他说,阿青就在这附近转悠,再等等就回家了。

原本是想要让外公定定心。可没想到,我,连带着表弟表妹、还有两个护工陪着——就是这么谨慎,结果碰上赶集人多,竟然也一个不小心就不见了外公的踪影。

我吓得天都塌了,一边安排人去找,一边着急忙慌跑到服务台,不一会儿,超市的广播便反复播报起来:“请纪司予先生到服务台前,请看到纪司予先生的顾客,送他到服务台前,老人穿一身浅灰色棉服,戴黑色毛线帽,九十岁,脖子上挂了家庭住址和个人信息,请看到纪司予先生的顾客……”

好在后来,超市的工作人员终于是忙前忙后找到了他,我悬在心口那大石头才终于落地。

但不知为何,那青年人过来通知我们的时候,还是满脸为难。

说是老人家在卖米的地方等着,怎么也不愿意挪窝,谁也叫不动。

我也疑惑,满头大汗地顺着指引跑过去,远远一望,只见外公佝偻着背,排在一大列等着称重的队伍里,不受控制打着颤的右手,死死攥住一袋子白米。

表弟表妹先一步过去,已经在那劝了他很久,可他怎么也不乐意让人帮忙排队,非是要自己买自己结账。

直到我跑到他身边,好声好气说了半天,又时不时搬出阿青来劝慰着。

他这才稍稍松开那袋白米,想了又想,小心翼翼地,很是舍不得的把那袋米塞进我手里。

老人嘴里喃喃着说:“……阿青爱喝粥,多买一点,等她回来,熬粥喝。”

排队的队伍快到头了。

他被表弟表妹搀扶着坐到一旁,还眼巴巴地盯着我,“去结账呀……结账,”他盯着那袋白米,浑浊的眼睛里,眼泪一颗颗往下掉,“我要给阿青熬粥喝,阿青怎么还不回来?”

阿青或许也知道外公有多思念她。

所以,不久后,手术才刚过了一个月,哪怕医生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别下床、在上海静养,她还是力排众议,就是只能坐在轮椅上,也都拼命回了家。

外公在门口等了一个多月,望眼欲穿地盼了一个多月,终于这一次,从车上下来的是他的阿青了。

他杵着龙头拐杖走过去,颤颤巍巍走过去,也不要人扶。

走到阿青身边,他停住脚步,微微躬下身去,伸手摸摸阿青的脸。

“阿青。”

他说。

没哭,只咧嘴笑着,一个劲地从额角摸到下巴,又撇着阿青颊边那二两肉不放,孩子似的。

阿青笑着打开他的手,反问:“你在家有没有乖乖听阿星的话?有没有让她难做啊?”

“没有哦。”

“有没有乖乖吃饭,每天和大黄一起在院子里散步?”

外公点头,“有、有,你交代过我的。”

他每一句话都乖乖听着,每一句话都有回答。

末了,却又咕哝一句,忽而红了眼眶。

他说阿青,你瘦了。

“……我给你熬粥喝,阿青,他们对你不好,我对你好。”

他们是谁?

或许是大舅,舅妈,还有所有的医生,护士,所有的见过的、或疏远的亲人。

那年外公九十岁。

这个世界在外公眼里,终于还是只剩下了“他们”,和“阿青”。

天灰沉沉的暗下去,阿青看向外公时,两眼都通红。

毕竟年事已高,那一场手术,对于阿青来说,确实是一个大坎。

足足经过了大半年的休养,她才终于可以恢复如常地走路,自那以后,简单的体力劳作虽没有什么大问题,但还是落下了病根子。

譬如,在照顾外公这件事上,她也真的逐渐有心无力,每每拖着扶着外公起床,对她来说都是件极为困难的事,来这么一遭,她得痛到大半夜,后来更是腰上一块一块的起浮肿。

但她又不放心把最贴身的事交给护工,总还是要坚持亲力亲为,长此以往,等我隔了一个假期再回来,见到阿青,只眼见着她人是瘦了一大圈,精气神也大不如前。

像是整整老了十来岁似的。

后来我也常想,如若这一切,连我都能发现——虽然外公那时已经是半个痴儿,可对于他最最疼爱的阿青,他或许也是注意到了这一切的。

那么,关于外公的猝然长逝,好像也一切都有了解释。

记忆里,那似乎是大四毕业的最后一个假期,我一如往年回到外公外婆身边。

那段时间,外公有几天精神格外的好,明明平时已然吃不下多少饭食,唯独那段日子,一天能喝下去两大碗鸡丝粥,我们几个小辈私下里说悄悄话,都觉得外公铁定能撑过百岁,还讨论着要送什么礼物才好,你一句我一句,说得不亦乐乎。

阿青听得多了,却从来没有接过这话茬,只是日渐一日,待我们越发的沉默下去。

倒是越来越喜欢一手遛着大黄狗,一手牵着外公,在院子里来来回回的散步,和外公说些年轻时候、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事。

有天阿青一时兴起,正好又趁着外公心情好,没闹小孩子气脾气,她还从后院仓库里翻出来一整套“理发”装备,说是要给外公理一个干净利落的小寸头。

“夏天嘛,头发不要这么长,”阿青半眯着眼睛,弯下腰去,耐心地给外公系着理发布,“你们不知道,你外公年轻的时候可臭美,哪里肯剪寸头,现在倒是听话了……免得头发老是长长了,给他洗头的时候呀,还总闹腾。”

外公傻呵呵地笑,任她摆弄。

等头发掉得多了,掉了一地,还非要招呼着我们给拢到一起,收到他口袋里,宝贝得不行。

“我、我也玩!”

剪完了头发,阿青还没来得及帮他把理发布解开,这老小孩儿又孩子气地招手,要把那剃头的机器捞到手里来玩,拽着阿青的衣角不放,“我也玩这个,阿青,我帮你、剪头发。”

“你帮我剪头发?吹哪门子的风呀。”

“阿青,你坐——”

“……!”

我们一群孙儿本都在旁边看热闹,听外公这么一说,倒是都颇有默契地,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毕竟谁都知道,外公神志不清的时候已经越来越多,甚至早都分不清我们这些人这个那个的人名。手上分不清轻重,时常又爱闹脾气,情绪上来劝不住,总爱鬼喊鬼闹……谁敢随便把自己头发交给他?指不定要变个地中海,说都没处说理去。

我赶忙起身,想过去说两句,帮忙引开话题,也帮阿青解围。

却不料一句“外公……”刚说了一半,阿青倒是答应得爽快,把机器塞到外公手里,当即便在那理发的小凳子上坐下。

我和表弟表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下一秒,他俩一左一右,搀住虽站不太稳、却已跃跃欲试要大展拳脚的外公,我则跑到卧室去,换了把不大锋利的剪刀,好说歹说,终于把外公手里的那隆隆响机器,换作这钝了刀锋的剪刀。

可即便如此,外公“掌刀”,手指依旧抖得不停。

他极尽努力地控制着手上的力道,微微躬身凑近。

我们生怕他下刀太狠,一个劲在旁边盯着,只等关键时候救走阿青宝贵的头发——

可结果,他只是捋了一把发尾,轻轻剪下了很短很短的一截。

便把那银白头发攥在手心里,开心地笑起来。

“这就剪完了?”阿青叹气,仰头看他,“司予,你又闹孩子脾气了。”

可外公这次没跟阿青争,也不要我们扶着,点了点头,转过身子就往花园里走。

直至走到那棵大樟树底下,复才抖抖嗖嗖蹲下身去,伸手刨了个很浅很浅的坑。

他把阿青那一撮短短头发,和他装在兜里的、自己的头发埋在里头,双手合十,像是默默发愿。

阿青定定看向他的背影,没说话。

倒是最小的表弟兴冲冲后脚跑过去,蹲在他身边问着:“外公,你这是干什么啊?”

外公神秘兮兮的竖起手指,抵在唇边。

想了想,却又突然扭过头来,看向坐在凳上的阿青——

落日斜阳,晨光将去。

而老人笑得眼眉都弯弯,一双天成双凤眼,竟也有这样平白温良模样。

他说:“是我和外婆的秘密,等你们长大了,让阿青告诉你们。”

阿青缓了几秒,也跟着笑了。

嘴里倒还是如旧的说辞,念叨着:“……老没正经。”

老没正经啊老没正经。

一边念叨着,一边让我们赶紧把外公扶起来,怕他蹲久了,背上的老毛病又犯。

直至把外公这傻乐的模样哄好,阿青这才借口说要去重新放好理发的物什,起身拎着东西离开。

我想起那机器刀片危险,有些放心不下,叮嘱表弟表妹们看好外公,便也马上跟过去。

还没叫住人,却见极少极少在人前泄露半分脆弱的阿青,在后院的花圃前颤抖着蹲下身。

她不停不停地流着眼泪。

压抑的哭泣声第一次逼弯了她的坚强,从来不在我们面前哭,从来平静接受外公的病痛,从来不变态度地照顾着外公的阿青,第一次这样泣不成声。

“司予啊,司予啊……”

她只是来来回回念叨着外公的名字。

我轻手轻脚走过去,抱住她,明明想要安慰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阿青已经做得很好很好了,我还能再说些什么多余的话呢?

后来我才明白,阿青的眼泪,或许本就是某种秘而不宣的预兆,是外公最后的,清醒的,留给妻子的温柔。

就在阿青给外公理完头发的第三天,在我们乐呵呵准备外公生日礼物的当口。

自打得病后,便一向睡意不安稳,总要阿青哄着才能安睡的外公,最终在睡梦中,平静地离开了人间。

阿青贴着他冷冰冰的面颊,抱住他,像抱住一个婴儿一样的小心翼翼。

“司予啊,”她说,“你别担心,剩下的事我都会安排好的。”

“……司予啊,你不会觉得痛了,都过去了,再也不痛了。”

“因为想陪着我,老让你这么努力活着,真的对不起啊……现在没事了,安心地走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放心的走吧。”

阿青给外公梳了头发,换了新装。

在所有人的哭声里,她亲吻他的额头。

一切都像他还在,他还年轻时那样。

是她送给他一生的温暖,也是她最终亲手将他送走。

我想我或许明白——对于外公而言,这已是此生上天最大的馈赠。

那之后不久,在外公办得极为简朴、与他一生的盛名毫不相符的葬礼上,也是阿青,以昔日纪家老本家尚未远去的“威名”,震住了所有有意无意前来试探的媒体,全部拒之门外。

邀请到场的,左右不过我们这些最近的亲朋,间或几位难得真正交心的老友。

阿青是最后一个上台致辞的。

她笑着向每一位到场的人:大舅、舅妈、云流爷爷、桑桑奶奶、香港的老钟先生、还有几位我并不熟悉的长辈……一个个鞠躬,手中却没有纸页,不过孤零零一个人上去,孤零零走近话筒。

也是,悼念词啊,本该大谈一番亡者生前的功过事迹,回忆往昔,祝福来生。

可是我家的老太太,她从来不稀罕那些所谓的辉煌事业,凯歌高进——

她只是温柔地念: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她说。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外公离开以后,阿青好像什么都没变,但是好像也变得孤僻了很多。

她辞退了所有护工,独自打理着那片果园和花圃,春去冬来,我和表弟表妹们都各自成家立业,或旅居国外,或久在北京,可每每到了丰收的季节,又都总能收到阿青寄来的包裹,满满当当的蔬果和果酱,手织的毛衣……每一年都不曾少过,里头还多半总夹了封信笺,老人家隽秀笔迹,字如其人,笑着叮嘱我们:冬天加衣,在外头也不要忘了好好吃饭。外婆现在多给你们做几件衣服,等我也不在了,你们就只能穿外头工厂打出来的毛衣啦。

她从不避讳死亡这样的话题,倒是古灵精怪地学着年轻人,在署名后头加一个手绘的可爱卡通头像。

我们这些孩子成为了忙碌的成年人,大舅和舅妈也不知不觉退下了一线。

虽然两夫妻依旧忙着全世界周游,办画展、办园艺展览,可每到秋果熟了的日子,不管多忙,还是都会回到外婆身边,帮着摘摘果子,打理农田——大舅说,这是外公离开前,意识难得清醒的时候,三番五次拉着他们专门说过要做的事。

“你外公谁都放心,就是放心不下阿青。”

大舅说:“但是阿青呢,就谁都不放心,唯独最最放心你外公了。”

三言两语,倒像是把这痴缠爱侣的七十年一语道破。

然后便被舅妈戳着脑门子赶到一边,电话那头,随即便传来舅妈热热闹闹的声音,嘘寒问暖,问着我在国外念书有没有不满意,要不要再安排几个人过来照顾。

舅妈越来越像阿青了,哈哈。

我忙说不用,听着他们的吵嘴,最后总以大舅的服软告终,竟也觉得身处异国他乡的清冷尽数褪去。

我想,比起旁人那些个豪门大户的风波诡谲,勾心斗角。

我们家,大概是最不像“豪门”的“豪门”吧,整天一个两个,都这么没心没肺又傻乐的。

但是也好。

通天大道不止一条,何必用真心去换那点高处不胜寒?

就像少年时,我总不懂外公为什么选择在最辉煌的时代宣告商场生涯的落幕,不懂他为何曾经野心勃勃,在福布斯榜上高歌凯进,压过钟家,踩掉宋家,却在最关键的时候“棋差一招”,和阿青一起归隐田园。

但回头想想,个中缘由,又早已近在眼前罢了。

再过数年,阿青年届九十有九,我们一众儿孙回乡给她过寿。

家里那只黄狗早已老得不像话,冬天午后,瘫在院中那颗老樟树底下晒太阳,阿青买了一架摇摇椅,坐在摇摇椅上,那竹木椅摇啊摇,晃啊晃,奶奶披散在肩头干枯的白发也轻轻地掀起波纹。

看见我们远远走来,她这才笑起,抬起手来,冲我们招手——

太阳落山了。

阿青死在了她九十九岁又五个月那天,如果外公还在,那天本该是他的九十九岁生日。

我们发现她离开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黄昏,她躺在摇摇椅上,就像是睡着了,嘴角还挂着一如既往温柔的笑。

是喜丧。

除了大舅以外,我们所有人都努力忍住了眼泪,我们都像阿青希望的那样,都没有哭。

那天晚上,我甚至还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长得“灿若玫瑰赛赵敏”的妈妈,她长得真好看啊,我跑过去,扑进她的怀里,我说妈妈妈妈,你为什么一直不来看我?你在天堂过得好吗,你幸福吗?

我问了好多好多,一大串一大串。

一抬头,妈妈的脸却变成了阿青的脸,不招摇,不张扬,却是那么温柔。

她揉着我的头发,轻声说:“阿星啊,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要再等七十年,八十年再来,好不好?”

“不好,阿青,我好想你,我好想你啊……我不想跟你分开。”

“傻孩子,你叫阿星啊。我们都爱着你,我们都会成为天上的星星,永远保护你,怎么会分开呢?”

阿青亲了亲我的侧脸。

我想拉住她,可是我的身体好像被冻住了,怎么走也走不动,只能目送着她背过身远去,走向一扇很明亮很明亮的大门。

她变得年轻,背影不再佝偻,有一头柔顺乌黑的长发,肩颈纤细,明眸如水。

她的身边是外公,年轻的外公,原来大舅只是长得像外公,却远没有外公年轻的时候那风采昂扬。

她后面还站着一个女孩,穿着粉色的公主裙,棕色的小波浪卷发,白色的长袜一直到膝盖。女孩穿着双松糕鞋,一蹦一蹦,走了老远,却不知想起什么,又猛一下回过头,仔仔细细盯着我看了一圈,“你就是阿星啊?”她笑,“不愧是我们青青的外孙女,真漂亮。”

女孩冲我比了个大拇指。

扭过头,又飞也似地跟上阿青,挽住阿青的手臂。

“青青啊青青,我漂不漂亮?”

“漂亮漂亮,当然漂亮了,你可是最华丽的小公主。”

“口意!才多少年没见啊,青青,你现在说话真是超~夸张诶。话说你知道吗,纪司予这家伙真是贼心不死……在这等你好久了,明明我先等的哈!我都说了,下辈子要跟你做亲姐妹!我做姐姐,你做妹妹,哈哈哈——哎呀,纪司予你这个粘人精,还拉着我们青青不放,都说了要错开了,待会儿把你投生成我们亲兄弟,看你怎么办!”

……

我醒在深夜。

夜深人静时,好似世间总都遗忘了人类喜悲与来去。

我走出院外,阿青的棺椁就在不远处的藤架下,大舅彻夜守着,不时嘟囔着说些什么,我听不大清切。

倒是家里的黄狗懒洋洋,还是趴在那樟树底下,不像是晒太阳,倒像是一个忠诚的卫士,守候着最终的归处。

我走到黄狗身边,它抬起眼睛看我,眼神湿漉漉的。

它也给我让出位置,肚皮底下的土堆处,是那已然看不出翻埋痕迹的小坑。

我轻轻刨了一层土。

那里已然没了昔日银发,早不知做了何处的养分。

倒是有一对白金戒指,混不吝地埋着。

不计较人世苦短,但见地久天长。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有始有终,不负相见。

感谢所有,我们下本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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