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秒后, 电子音自动挂了电话。
余亦勤关上灯挂了锁,然后一直到进了家门,心里都在琢磨要不要再拨。
他其实不是那种“不接电话你就死定了”的性格,但现阶段状况特殊,他总是忍不住担心对方不接不是因为错过,而是没法接。
所以迟疑了片刻之后,余亦勤还是又拨了一个, 这通仍然待机,不过在被迫挂掉之前, 另一通电话插了进来。
来电人是杨午, 余亦勤点了通话键,听见杨午在那边中气十足地说:“余亦勤, 我们主任让我通知你个事, 南四环外的成康路上发现了镜魔的踪迹,他过去了, 问你去不去?”
“去。”余亦勤不假思索, 灯都没开, 原路从家门口退了出去, 边走边问,“具体位置是哪里?”
杨午一副不熟的语气, “在一个卫什么什么,哦对, 卫兰药厂里面。”
余亦勤瞅了眼夜空, 辨了下方向就开始赶路:“你们是怎么发现他的?”
“不是我们发现的, 是防异办那边传来的消息,请求我们在那地儿附近的同事过去支援。”
“好,知道了,谢谢你。”余亦勤说完也挂了,心想怪不得杜含章没接电话。
——
药厂这边,杜含章不是不想接,他是无暇他顾。
此刻他整个被裹在雾气里,身体外侧裹着一层结界,视线范围内漆黑一片和臭气熏天都不算大问题,雾气里那股将他往可劲儿拉扯的吸力才是问题。
它是如此的磅礴和强劲,以至于以往坚不可摧的结界壁都被扯成了异形。
杜含章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那阵吸力里有种吸引他靠近的东西,不过一般这种情况都可以叫做蛊惑,他暂时也还没鬼迷心窍,立刻往外投了个雷符。
蓝色的电光在黑暗里闪烁起来,但触目所及的还是黑暗。
林镜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语气里满是酣畅和得意,仿佛杜含章已经是他家砧板上的鱼了,他说:“人族就人族,你侥幸得了阵法的力量,不过也就只有这点本事。”
杜含章听他笑着笑着又话锋一转,换上了一种不无讥讽的语气:“那些灵气留在你身上就是活生生的浪费,不如早点放弃抵抗了还给我。”
“还你之后呢,我会怎么样?”杜含章根本没还的意思,不过还是接了话,一边在手里攒了一把自己身体里的混合灵气。
按理来说他应该会死,会像重见天日的贺兰柯墓一样,任借来的光阴以上千倍的速度流逝。
但这种实话林镜不会坦言相告,他忽悠道:“你以前是什么样,还了之后自然就还是什么样,那股力量本来就不属于你。”
“是吗?”杜含章继续扯皮。
林镜却不耐烦了,一方面是杜含章没有如他所料地飞进鼎中,另一方面是他看见厂房门口的陆辰将拦路的山鬼定的定,烧毁的烧毁,俨然已经突破重围,冲过来了。
这些天师单挑不怎么样,但作为远程策应却麻烦得很,林镜不想给他们会合的机会,当即摆动着巨大的蛇尾猛地从雾气里扫出来,轰然抽在了结界外侧,同时又用魔气幻化出一群山鬼,继续牵制陆辰。
一时间横扫之下,屏障球应声而破,往鼎那边飞的趋势也又加了一个档。
杜含章在皲裂的结界里摇摇晃晃,手里的火诀将发之际,余光里又有白色的东西倏地闪过。他短促地愣了一下,心里觉得奇怪,因为雾气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怎么会有一抹白芒?
好奇驱使他往那边瞥了一眼,然后就是这一眼让他放弃了拉锯,去那个古怪的鼎里走一趟,因为那抹白色……依稀是一个人的头发。
不过杜含章没看见人影,他看见的是扒在方鼎沿口上的一只手,白色的长发和着往外鼓荡的黑气在他手边翻飞。
这人是谁?
杜含章目光一震,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出了一个姓名:淳愚——
——
黑雾密集得如同实物一样,陆辰看不见当中发生了什么,但他看得见它们在以一种急聚缩减的趋势退散,尽数缩回了那个浮空的方鼎之中。
此刻它已经恢复了原来的大小,有足球大,林镜站在它后面,盯着雾气的眼神里露出了一种近似于野兽进食前的渴望。
杜含章还在那阵雾里,再不出来就要被“吞”进鼎里了,陆辰心里焦急起来,一边狂奔一边飞快地捏着手诀,同时嘴里喝道:“五行之祖,六甲之精,兵随日战,时随令行,起!”
这是一个木诀,旨在借和放大天地草木的自然力量,只听“起”字方落,沿路草坪上的草梗霎时抽长,横七竖八地缠上了扑来的山鬼。
陆辰跳山羊似的从一只山鬼的头:“族长,那是什么?”
“是八穗书。”
八穗书是相传是炎帝所造,早就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里,对于杜含章来说,它是一种失传的古文字,可在用一代又一代族人颅骨做记录的矜孤族长眼里,它还是可窥其踪的。
淳愚在鼎中一千年,日夜都在琢磨这些,他继续说:“那两个大的字应该是北斗。至于那些小字,内容自述是绝地天通时期的一份密盟书。盟书记载的内容是远古四族的首领如何分掌和秘藏历法,分土而治的经过。他们秘藏的办法就是将天之历数密化成阴符,刻进各族的巫使常用的器物之中。
这口万物鼎和我族的印信很有可能就是当中两族的巫家器物,剩下应该还有两样,我未曾见过,这盟书也还欠缺三块,所以那两样器物具体是什么我现在也不得而知。”
杜含章脑子里登时冒出了两样东西,他说:“我可能知道。”
那两样东西很可能一样是他原先身上那块龙骨,另一样是段君秀根下的那块石碑。
他讲这些东西的来龙去脉同淳愚说了一遍,末了心里又有新的疑问:“族长,你刚刚说是四族分掌,所以这种订立盟约的器物应该是四份,对吗?”
淳愚“嗯”了一声。
奇怪的地方就在这里,杜含章说:“可就我们调查的结果来看,这种带有万字符的东西,在人间不止这我们刚说的这四样。灵王墓和匀留博物馆里分别又出现了另外六个带符的青铜器,这个又该怎么解释?”
淳愚思索了片刻:“也不是不能解释。你看,我们矜孤并不属于这份盟书中提到的四族中的任何一个,但四方印最后流落到了我们手中,也就是说,在千百年的更替之中,上古的盟约已然失效了。既然失效了,为什么就不能有知情又有野心的人,重新整合并再次秘藏这些历数呢?”
矜孤的族长历来都具有非凡的智慧,杜含章无从反驳,服气之余又笑道:“照你这么说,防异办要是能找齐那六个青铜器上的万字符,也可以拼凑出一份失传的天文历法来?”
淳愚温和地笑了笑:“有可能。”
接着杜含章又和淳愚研究起了龙骨和石碑上的万字符,他手机里有照片,淳愚对着照片拿灵光描摹,描好之后往山壁上叠加。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四份万字符终于成功地叠在了一起,模糊的黑点填满了符框,淳愚不让杜含章动手,挥手借黑雾搭了条阶梯,两人沿阶而上,来到了那块整合符像的跟前。
杜含章一窍不通,淳愚则拿手指拂着字迹,逐字读道:“天文之官,仰占俯视……”
这一段和《后汉书。天文志》里记载的一样,杜含章起先没以为意,但淳愚读到最后的主盟人和参盟人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因为在这个盟书的最后出现的上古的四族,和后世所有的版本都不一样。
后世版本里的上古四族是轩辕、神农、九黎和有巢氏,但在这份盟书里,记载的四族居然是燧人氏、磨氏、女夭氏和归氏。
同一个概念,怎么会出现这么大的差异?
杜含章心下怪异,并且鬼使神差地想起了一件似乎不相关的事。
以前他听关要泉和一个信佛的朋友聊天,两人曾提起过汉字中“魔”字的由来,杜含章记得他们当时说,古时的汉字中原先并没有“魔”这个字眼,于是东汉时期开始翻译佛典的时候,传译者不得不用“磨”字来代替。
当时他没信这个典故,因为他是亲眼见过并与魔族交过锋的古人,知道魔族的历史也得追溯到上古时期。
但眼下这份盟书却让杜含章突然意识到,他以前所知道的魔族历史不过也是从书里看的,从别人的嘴里听的,至于它到底是不是史实,很大程度得取决于记录者写书的目的和诚信。
而同样是记录,如果记录都是真实的,那么越早的记载造假性越低。
杜含章乱七八糟地想到:这个在历史中消失的十分彻底的磨氏人族,和荼疆的魔族有关系吗?然后燧人氏姑且当做是华夏的始祖之一,那剩下的女夭氏和归氏又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