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1 / 1)

所以人们很快就对挖苦捉弄殷海波失去兴趣,都已经这样了,也算是他的报应。有些心慈的人家偶尔也会丢些吃食给三餐不继的殷疯子,天冷了,也有人会扔几件旧衣给破衣烂衫冻得直抖的殷疯子,人们不觉得这些事非做不可,也不觉得做这些事是什么宽宏大量,只当是他是个疯子。事实上他就是一个疯子而已。而殷海波在疯了一段时间后就没了踪影,后来有人在城里看见了他,比先前疯得还厉害,居然一件衣服也没穿,赤身****在大街上跳舞。我就见过一次他在街上跳舞的情景,还好不是****,在他腰间好歹捆了件脏得辩不清颜色的衣物,裸露在外的身体象从煤碳里拖出来的黑得冒油,脸上更是脏得只露出两只浑浊的眼睛,胡子长得象野草,尽管如此,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看着他在街上旁若无人的尽情“表演”,我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后来我经常在学校附近看到他,或歌舞,或在垃圾桶里翻找食物,或夜宿在街头屋檐下,或不知为什么事挨别人的踢打,每次我都装作不认识匆匆从他身边走过,他当然也认不出我。再后来他又没了踪影,又不知流落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两年后,他再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但没多久他就病死在城区一个菜市场的臭水沟边,尸体是被民政部门拖走烧掉的,至于骨灰,谁也不知道怎么处理了。一切结束得干净利落,好象殷海波这个人从来就没来过这世上,又好象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从来就没发生过。结束了就是结束了。象一场戏。幕一落下来,什么都烟消云散。

再说说细毛的事。那个长得酷似张平的孩子一夜之间成为孤儿。张平的父母不知内情,当然不晓得那孩子就是张家的骨肉。而白菊的父母已年迈,根本无力抚养年幼的外孙。张平的妻子是知道真相的,她跟两位老人说,把孩子给我吧,我来养大他。两位老人舍不得,但又无计可施,只得含泪把孩子交给了她。

那女人在接过孩子时安慰道,放心吧,我会把他当自己亲身儿子来养的,我要让他读很多很多的书,跟他爹一样做个有学问的人。那女人没有食言,十六年后,细毛以本地文科状元的身份考入北方一所名牌师范大学,而促使他填报师范志愿的正是他那目不识丁的养母。那女人在孩子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告诉了关于他父母的一切,那女人说,记住你的爹娘,他们会在另一个世界看着你,你要象记着自己的名字一样记住他们,懂吗?

是,我记住了。张远平含泪说。

我是见过张远平的。第一次是在1989年,南平小学被拆之即,当年曾在那所学校就读过的学生都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大家都无法抑制自己的悲伤,聚在一起举行了一个简单的拆除仪式,眼睁睁的,那座破落的旧校舍就被推土机轻而易举的推倒在滚滚尘埃中。在校舍轰然倒塌的那一刻,我看了看围在一起的昔日的同学和老师,大家都低着头,几乎没有一个人敢直视一段岁月的结束。而人群中,我看见一个衣着朴素的农村妇女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默默注视着眼前的一切,那妇女我没什么印象,但一看见那孩子我内心的某个地方就被触动了一下,那眉目,那神态,虽然雉嫩却隐隐约约透出他父亲的影子。我一直就那么定定的看着那孩子,恍若隔世。

我走过去,微笑着问那孩子:“小朋友,读几年级啊?”

那孩子很害羞,怯怯的看着我不吭声。

“快告诉姐姐,这孩子,咋这么胆小。”妇女对孩子的羞涩感到很不好意思。

“读,读二年级。”孩子终于开口了,看来我的微笑起了一点作用。

后来我就有一句没一句的和那孩子攀谈,当时那么多人,恐怕只有我知道那孩子的真实身份。再后来大家被邀请去参观不远处新落成的南平小学,当然,南平小学也随着改了名,叫南湖小学,新校舍全是现代化的,学校周围已被开发起来,体育馆、游乐场、当年的郊区已和市区连成一片。我对眼前的一切感到陌生,匆匆看了几眼就告辞了,临走时我又看到了那孩子,深深看了一眼,我对孩子身边的妇女说:“小远平将来一定很有出息,跟他爸爸一样。”那妇女望着我瞠目结舌,因为她并未告诉我那孩子叫张远平,更没告诉我他就是张平的儿子。

我没有理会她的惊讶和疑惑,头也不回的走了。

第二次的见面是在十年后,我已毕业参加了工作,有一天突然接到一个熟人打来的电话,告诉我张老师的坟要迁走了,因为那个地方已经征收要建一座度假村。我当时接到电话半天没说一句话,心沉到了谷底。按照那个熟人告诉的日期,我去参加了张老师的迁坟仪式,毫无疑问,我再一次的见到了张远平。

参加仪式的人还是不少,都是张平从前教过的一些学生。既然要迁,肯定就要先掘,我没看掘坟的过程,远远的躲开了,我受不了那场景。尽管我从内心渴望再看一眼敬爱的张平和白菊。谁都想得到,过了近二十年,他们早已腐化为泥,但内心的渴望仍不可遏制。我就是带着那样一份渴望远远的躲在一间即将拆迁的平房前,深情的望着远处一大群人在挖掘一段肝肠寸断的历史。直到两位故人的遗骨被掘起后重新放入事先准备好的棺木,我才上前探视,只见人群中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扑在新棺木上失声痛哭,另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也在一旁抽泣。那少年俨然就是张平的翻版,惟有那双眼睛象白菊,水汪汪的,那样一双眼睛如果生在一个女孩身上该是多么的美。我那样想着也那样看着张远平,他当然不认识我,他永远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叫夏桑桑的孩子曾经背叛和伤害了他的父母,并且这个孩子注定了要用一生来忏悔。

我忏悔着,双泪长流,整颗心也都在浸润在伤感的回忆中,过去的一切真的已经过去,因为眼前的一切是那么陌生,陌生的楼群,陌生的街道,陌生的人们。过去的山丘竹林不见了,绿油油的菜园没有了,清彻见底的水库也消失了,蜿蜒的田间小道更是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宽阔笔直的水泥大道,好象那些人和物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但我记得有一句诗说过“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鸟儿已飞过”,我知道,在我的心里永远有他们的痕迹,而且时间越久远痕迹越深刻,到现在,几乎已经是烙印了,那烙印总在我对人生表示怀疑的时候提醒我,爱情是来过这世上的,这世上并非没有永恒的东西,比如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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