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1 / 1)

沈黎不是第一次看见大人的眼泪, 可他的确是第一次看见陆行州的。

过去陆行州待人冷淡, 周身隔着一层看不透的轻纱,站在众人仰望的高地上, 像是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峰,他看世界的目光很近, 看人的却很远。

沈黎向来有些惧怕他,这是孩子在面对强者时的本能。

可当他真实地看见陆行州眼里的光亮,他尚且稚嫩的心里又开始生出许许多多矛盾与疑惑的情绪。

他一方面好奇于大人世界中的悲与喜,一方面也本能地同情他们过于严苛的生命。

少年不知天高地厚,所以未尝愁苦总怜悯。

沈黎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等身边的小姑娘离开,他终于轻咳一声,悄悄地抬起了自己的胳膊, 目光坚定, 脸上五官崩得很紧, 小小的手掌放在陆行州大大的头的是真的啊?他说你们陆家的男孩儿从小受苦,被当成机器似的训练,看起来你小时候好像也没少被欺负,怪不得打起架来跟个禽兽似的。”

陆行州觉得她的语气实在可爱,也不在意,只挑起半边眉毛,伸手捏住她脸颊边一点细肉,低头靠近,轻声道:“你先生可不止打起架来像个禽兽。”

沈妤感到两人身边逐渐暧昧起来的气氛,一时心中警铃大起,连忙开口拒绝:“不要闹了,姚之平那边才来过电话,他说小奶奶前些天在家里摔了一跤,身体差了许多,她时常念着你,姚之平希望我们有时间可以回去看看,怕是老人家哪一天走了会有遗憾。”

陆行州脸上神情微微一愣,重新站直了身体,思考一瞬,点头回答:“行,明天正巧我不用去学校,小黎也一起跟着我们过去吧。”

沈妤想想觉得可行,刚刚洗完了手里的毛巾,便感觉陆行州贴上自己的后背,脸上忍不住一红,挣开陆行州的胳膊,索性小声嘟囔了一句:“那…那今天就早些睡,不许动些歪脑筋,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是这样不正经。”

陆行州实在喜欢看她这般小女情态,此时听见她的话,不仅没有回驳,反而接下她手里的毛巾,低声附和,装作洗耳恭听:“陆太太教育的是,陆先生年过三十,已经不是可以肆意纵情的年纪,长夜漫漫,唯能青灯古佛作伴。”

沈妤面露委屈,忍不住为自己声明:“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陆行州向来善于曲解旁人的意思。

何况他还十分钟情于沈妤目如剪水、面红耳赤的模样。

于是,继续摇头感叹,语气越发真切伤感起来,最终沈妤被他恼得烦了,只得分出半张软床给他。

一大早醒来,陆行州美人在怀,心无闲事,连楼下老头老太太那些个打太极的曲子都显得格外生动了许多。

沈黎一晚上也睡得挺好,早上高高兴兴起床,嘴里哼着学校里流行的歌曲。

可当他得知了自己要跟着去往夕山,小脸一皱,便开始轻声抱怨起来:“我不想去农村,外面好冷,姥姥还说,农村吃的东西不干净。”

沈黎自小长在北城,被刘处长捧在手心里养大,去过最远的乡下是一年级学校春游组织的北城郊区,但那也是作为旅游景点开发过的。

对于夕山那样真正的农村,他心中有些与生俱来的抗拒。

沈妤并不打算纵容他的娇气。

从车站出来,她拉着沈黎的手,看见等在路边低头抽烟的老刀疤,立即挥手轻喊了一声,脸上露出格外温柔的笑意。

沈黎一路上都不怎么高兴,此时抬头看见老刀疤一张可怖的脸,两眼一黑,差点就要喊出一声救命。

老刀疤提早得了姚村长的嘱咐,特地穿着平时过年才穿的大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低头说话,连口音也刻意纠正了许多,唯恐吓坏了孩子:“小丫头你好啊。”

可到底还是出了事。

沈黎愣在原地,右脚在地上使劲一跺,显然是气极:“我是男孩子!”

老刀疤觉得稀奇,想着这城里的男娃娃竟然长得这样漂亮,一时面露愧色,伸手去拍沈黎的脑袋瓜子:“对不起啊,爷爷眼神,咳,眼神不好。”

沈黎却是不管他,抬手挥开老刀疤的胳膊,神情严肃无比,指着他身后的拖拉机,抬头问沈妤:“妈妈,我们不会要坐那个东西进山里去吧?”

沈妤笑着点点头,拉住他的胳膊往前走:“是呀,我们坐在后面,可以看见路上很多好看的风景。”

沈黎不能上她的当,这破玩意四面漏风,开起来轰隆作响,坐在上面别说看风景,只怕眼睛都要吹出泪来。

陆行州兴许是看出了他的嫌恶,索性将人一把捞起,迈步走向那里的拖拉机,两步跨上去,低沉声说话:“既然你是个男人就不该害怕任何未知的环境。”

沈黎委屈得很,他这时倒是不希望自己是一个大人了,病恹恹地靠在沈妤身边,小脸皱得很紧。

车子发动起来,等老刀疤坐进前面的驾驶座,回头对他咧嘴笑了一笑,沈黎小脸皱成一团,终于没忍住,趴在沈黎的胸前,开口抱怨了起来:“妈妈,我好难受呀。”

沈妤念他初次来到农村,一时也没有多问,只低头摸着他的脑袋,小心安慰:“是晕车吗?要不要来妈妈腿上躺一躺?”

沈黎眨巴眨巴眼睛,倒是不显得虚弱:“唔,我不喜欢这里,我也不喜欢这个爷爷,他长得好吓人,我想要回去和顾御林和李小茗玩。”

陆行州听见他的话,“啧”了一声,脸上露出些许不悦的神情。

陆家是军人家庭,陆与风对于自己的儿子有如一个毫不特殊的士兵,不假辞色,严肃认真,而陆行州也继承了他的意志,在他的认知里,陆家的男孩是没有撒娇的权利的。

于是他起身向前,伸出右手,将沈黎从沈妤怀中提拎起来,坐在他面前,声音低沉地问他:“你作为一个男子汉,难道连这样小小的苦都忍受不住?”

沈黎梗着脖子喊:“我…我才八岁!”

陆行州面无表情地回答:“是,你八岁。我在八岁的时候,可以一个人爬过一座山,一个人用刀子猎杀一头羊,而你八岁,却依然在逞能,在用离家出走发泄对亲人的愤怒,在用撒娇的方式逃避适应新的环境,昨天你被那些人抓住,如果你们林老师没有及时发现你,你觉得自己现在会是在哪里?”

沈黎听见陆行州低沉而冰冷的声音,一时害怕,不禁低下了头去。

他虽然从小就有一个解救苍生的梦想,可他其实也没有办法否认,在真正遇见畏难的事情时,他是一点自我保护的能力都没有的。

沈妤见陆行州脸上的表情严肃过了分,抿住嘴唇,忍不住有些心疼起自己的儿子来。

她轻轻拉扯陆行州的袖子,小声说话:“小黎不像你从小接受训练,他从小被我父母养得精致,你…你得一点一点来。”

陆行州覆盖住她的手掌,示意她放心。

沉默一瞬,重新开口道:“我从来不觉得一个人的弱小是一种错,但如果一个男人不去尝试,只知道怕苦怕累,还对周围许多事情怀有偏见,却是我不能接受的。这个世界有六十亿人,除了你自己,还有许多努力活着的人,他们或许没有机会接受你一样的教育,没有机会得到你一样的关爱,但他们也是人,甚至是值得尊敬的人。”

沈黎生在城市,长在城市,他对于农村的认知其实大多数来源于家中的长辈,那些话从不同人的口中说出,褒贬不一,添油加醋之下,难免也带上了各种各样主观的情绪。

陆行州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一个拥有过多优越感的人,所以此时一番话说出来,语气很是严厉。

沈黎听得难受,他大大的眼睛泛起一阵柔亮的水光,耳朵发着烫,咬住嘴巴不让自己显得可怜兮兮。

感到沈妤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后背,他终于提起自己的鼻子,靠在她的胸口轻声哽咽起来。

陆行州的眉头于是越发紧皱,他像是还想要说话,可坐在一旁的沈妤却突然生了气,她伸出自己的拳头往男人身上轻轻一捶,眼睛开始泛起酸来:“这是我从小带大的儿子,你教育得倒是起劲,他才八岁,懂什么事,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呀。”

陆行州原本还想说一句“慈母多败儿”,等看见那头沈妤湿漉漉的眼睛,干脆直接禁了声。

把人一整个捞进怀里,低声安慰道:“好了,我不说了,我的错,我不该不理解儿子,你看看你。”

沈黎见陆行州低声道歉,终于也从母亲怀里抬起头来。

看见陆行州那一脸苦恼不堪的模样,心中觉得有趣,忍不住咬着舌头偷笑了一声,等沈妤看向自己,他又立即做出无比委屈的表情,继续小声道:“妈妈你不要难过,我知道错啦。”

于是,本来一场十分严肃的父子教育,最后硬生生变成了安慰沈妤的戏码。

陆行州将人抱在怀里,也不说话,就是低头靠在一起,眉目温和。

沈黎也不再撒娇,放了自己的一只手过去,肉嘟嘟地抓着沈妤的小指头,时不时地用头拱一拱她的肚子。

老刀疤一路上没有停车,他知道自己长得难看,连回头看的动作也尽量不去做。

此时路边没有了开得正好的油菜花,他那张的脸也就终于不再生动起来。

车子开了许久在村口的路边停下。

陆行州率先起身下车。

沈黎像是还在堵着气,看见他伸出的手没有搭理,“哼”上一声径直跳到了地上。

沈妤一路颠簸,屁股到底是受了苦,此时揉着腿上的肉下来。

扬起脸上笑意,仍是不忘同老刀疤道谢。

老刀疤实在是有些难为情,他想到自己之前因为摸了陆教授太太的手而赢下的三十五块八毛钱,忍不住迈步上前,伸出自己布满皱纹的双手,上下摇晃一阵,将沈妤衬得有如县里领导下乡考察。

陆行州站在一旁心中不悦,皱起眉头没有说话。

沈黎却是突然大喊起来,他抓住老刀疤的手,猛地往后把他拉开,语气十分气愤:“丑八怪!你放开我妈妈的手!”

沈妤有些意外,还未来得及说话,那头陆行州先一步低声呵斥起来:“沈黎,注意你的语言。”

沈黎却不,他看着老刀疤羞愧的脸,情绪更加激动了:“我不!他就是丑八怪!他老不正经,不是个好人!”

陆行州眯起眼睛,终于忍无可忍,猛地抬手,将沈黎捞进自己怀里,抬手往他屁股上打了一掌。

沈黎因为这动作脸上表情一愣,随后眼睛红的彻底,奋力挣脱,抬起胳膊往眼睛上一抹,大喊了一句“你也是坏人”,转身往身后跑去。

“小黎!”

沈妤看见沈黎跑开的样子,忍不住扬声喊他的名字。

老刀疤像是还没有从起初的难为情中醒过来,看见沈黎转身跑开的模样,勾着脑袋开始连声道歉。

沈妤挥了挥手,让他无需在意:“不是您的错,这孩子是我一个人带大的,平时护我护的厉害。以前我单位上有一个为人比较轻薄的老大爷,他应该…应该是把您当成那种人了。”

陆行州听见沈妤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心中徒生出各种懊恼的情绪,右手握成一个拳头,神情茫然而失落,像是一只突然颓败下来的狮子。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真切地感受到自己与母子两之间的隔阂。

那些时隔八年的陌生并没有因为血缘的事实而消失,而那些发生的过去,也从没有凭空抹去。

他一直在试图弥补,试图以一个父亲的姿态平和而坚定地回来,可当他一步一步踏进他们真正的生活,他才发现自己总是缺少了一些资格的。

沈妤在路上跑了许久,山里的雾气渐重,路往上伸开,天上竟不知何时细细地下起了雨。

她跟在沈黎的身后,也不开口喊他,只亦步亦趋地跟着,直到沈黎慢慢在路边停下,脱去自己的外套,蹲在地上举过头话,显然还是在生气的。

沈妤于是将自己的下巴放在沈黎头顶,十分亲昵地蹭了一蹭,她问:“小黎,虽然爸爸今天那样严厉的批评了你,但他其实和妈妈一样,也是爱你的,因为爱你,所以才会想要你成为更好的人。虽然他可能看起来有一些凶,但你也是喜欢他的,你是愿意原谅他的,对吗?”

沈黎挠了挠自己的耳朵,皱着鼻子有些不服气:“不喜欢,我才不喜欢他呢。”

沈妤听见他孩子气的回答,眼角微微弯起,伸手去刮他小巧的鼻子,笑着打趣:“说谎的宝宝可是小狗哦。”

沈黎于是更加生气了,他的耳朵变得很红,嘴里十分气愤地嘟囔着——“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才不喜欢他。”

几秒钟之后,他或许是说的累了,径自低下头去,看着地上的两只奶狗,沉默地皱着鼻子不再说话。

好半天,等头上的雨停下,天空放了晴,他才又一次张开了嘴巴,蔫蔫的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汪”,然后,眼泪吧嗒吧嗒在自己的手背上,声音越发委屈:“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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