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1 / 1)

无奈这是孝敬县太爷的礼品,且又是送进内衙请太爷过了目的东西,舍得舍不得都得送走。想到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县太爷收下了这宗礼品,欢喜自不消说,官司上的事情,不也就成了必胜的定局了吗?

林炳把十三个小瓶子翻来覆去地把玩了好一会儿,这才恋恋不舍又赞不绝口地把瓶子归了原位,把盒盖儿盖好。老讼师见他已经人彀,心知这个愣头青这一回是心甘情愿当脏头1了,就赶紧往回收钓鱼线,回到本题儿上来,单刀直入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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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脏(z an g葬)头──容易上当受骗的傻瓜笨伯。

“货色是没得说的,这你也都亲眼看了。价钱嘛,本来就没有一定之规,用得着的就值。我跟你府上也算得上是三代的世交了,总不会劝你往大河里扔钱的。单凭令祖堂翁当年提携的情谊,小老儿能不实心实意地为贤契着想吗?不过常言有道是‘军师不行令’,我们爷儿俩,不过是帮你出谋划策,指引门径而已,究竟买与不买,大主意你自个儿拿吧!”

林炳是新当家不知创业难,道台老爷衣锦还乡退归林下带回来的十几万银子,盖了房屋,置了产业,传到善于经营长于理财的林国栋手上,不单不见减少,反倒是越聚越多,田地山塘,房舍屋基之外,单单银钱一项,就已经过了二十个草头1。林国栋一死,林炳陡然之间成了富翁,手里有了几万两现银子可以随意支配,这些许百把两银子,哪里放在心上?痛痛快快地就一口承应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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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草头──“万”字的繁体写作“萬”,商界隐语称为“草头”。

老讼师听林炳不讲价钱就一口答应,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偷眼看看面前这个少年得志的愣头青:既不知天高地厚,又不知稼穑艰难;损他几句,先把他踩在脚下,再奉承他几句,又把他捧上了青天;就这样一张一弛,巧妙地运用了“文武之道”,再凭他能把死人说活了的三寸苏秦之舌,两片张仪之唇,一席话,就叫这个未曾见过大世面的少年富翁乖乖儿地手捧银元宝自己钻进圈套里来了。只要他肯出这第一注冤枉钱,把自己手里积压的这两件宝贝脱了手,往后就好像把他抓在手心儿里一样,他想不再掏钱都由不得他了。──讼师么,干的就是劝别人把衣服脱了打架,他却把衣服拿走这么一种行当。

老讼师头一个回合大获全胜,怡然自得,高兴非凡,一面把两个小盒子摞在一起,还用那块印花包袱皮儿包了,一面示意小讼师说:

“要那么着,我看事不宜迟,干脆叫翠花儿这会儿就走一遭儿吧。你世兄也不是外人,不妨叫她出来见见,往后也好说话。反正这会儿天色还早得很,咱们在这里聊着闲天儿,不消一个时辰,翠花儿就能把实信儿讨回来了。”

林炳还未置可否,小讼师就已经扯开了哑嗓子喊开了翠花儿。长长的尾音还没有落地,白布绣花门帘儿一掀,随着尾音像一朵水上落花似的轻轻地飘进一个人来,倒像是事先就站在门帘儿后边等待出场似的。这个人,二十六七岁年纪,长一张丰满厮称的鸭蛋脸儿,白净的脸皮,两条又细又弯的眉毛,衬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真个如古人描画的美女那样:眉似春山叠翠,眼如秋水流波。醲厚的两腮,不敷粉而雪白,不施朱而桃红,好像一块素绫子裹着硃砂,从白里隐隐间透出那红来。悬胆鼻子下面,端端正正长一张殷红小口,略嫌厚了一些的嘴唇皮上边,有一颗小小的美人痣,更显得俏皮动人、婀娜多姿。未语先含笑,丹唇启秀,微露两排皓齿;顾盼半带羞,回眸斜睨,轻漾一池秋波。额上一溜儿微向里曲的齐眉前刘海儿,不稀不密,整整齐齐,遮去了小半个脸蛋儿,也减去她三个春秋的年纪。一朵绒花鬓边插,强似满头钗钿;两串明珰耳下摆,不显宝气珠光。已经有些微微发胖的身子,紧紧地裹在一件半新不旧黑绒镶边窄袖对襟的绿绸夹袄里,瘦小边式,熨贴可身,既不露出钗荆裙布的寒酸穷相,也不觉着花团锦簇的富丽堂皇。只是胸前两只圆鼓鼓的丰乳,几乎要把那一排盘花长脚大扣襻撑开,一步一抖,好像是故意撩拨,存心逗色似的。坐立行动,神情风度,似大家闺秀而稍欠端庄,像小家碧玉又过显风流。冷眼看去,倒像出身山野,举止上还带三分林下风范;又似曾堕烟花,眉眼间总露七分媚气妖容。真个是:“荷出绿波,日映朝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林炳见走出这样风骚的一位少奶奶来,眼前一亮,心里倒有几分纳罕:没有想到瘦猴儿似的小讼师,倒有一份儿前世修下的艳福,哪里娶来这样一位丰满标致步履轻盈像花朵儿似的美人?不敢怠慢,赶紧站起身来,迎前一步,叫了一声“嫂嫂”,早已是一揖到地,唱了一个肥喏。少奶奶慌忙还礼不迭,嘴里说着“叔叔请坐”,两手在胸前福了两福,夹拜1还礼,两只眼睛,竟自直勾勾地瞧着林炳,眼锋相遇,连一点儿回避躲闪的意思都没有。林炳反倒让她给看得不好意思起来,赶忙又说了一句:“有劳嫂嫂玉趾!”少奶奶也答了一句:“通家至好,不必客气。”话语中间,分明是苏北人口音。林炳被她的眼锋逼紧了,只好搭讪着自己坐了下来,不敢再去看她,生怕在人前丢丑,心里却在寻思:“老讼师打发这样妖艳标致的媳妇儿进衙门去,不分明是给骚公鸡送肉食去吗?”但不是自己家里的事情,过问不得,只好低头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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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夹拜──旧礼制:男子向妇女行礼,只一拜;妇女则答两拜,称为“夹拜”。

老讼师当面给翠花儿交代了一番进衙去的事情,又教给她怎样探听口气,怎样进入本题以及一定要讨到实信儿才能回来,家里林炳坐等立候之类的话。少奶奶满面春风地答应着,又进内室去换了一套出门拜客的鲜艳衣裙出来,叫一个小丫头捧着包袱,莺声燕语地向林炳告辞了一声,婷婷娉娉,出门去了。

林炳坐在李家的书房里,跟老少两位刀笔东拉西扯地一通瞎聊。从林家的官司说到本县的一些案子,又说到老讼师当年在道台衙门当门斗时候的几宗奇案,不知不觉,从申时一聊聊到了酉时。隆冬腊月的天气,夜长日短,屋里早已经黑了下来。小讼师点上一盏洋灯,白铜的灯座,玻璃的灯罩,这是李家父子夜间写呈子必备的东西,比起乡下点灯芯的油灯盏来,又光亮,又干净。三个人又山南海北地侃了一会儿大山,听见厅堂外边画桌上的大座钟“噹噹”地打了七下。老讼师说是已交戌时了,这早晚翠花儿还不回来,看样子准是太太留饭,不必等她,吩咐开饭,依旧是主客三人入席。李家今天是准备客人来吃饭的,特地用文火煨了一只老母鸡、一个红烧肘子,下饭的菜蔬比昨天好得多。

饭后又回到书房,小谈天下大事。老讼师吃了一辈子的衙门饭,官场上的事情特别熟悉,消息也比别人要灵通一些,说出来的事情,都是林炳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不觉听入了神,倒把少奶奶久去不回的事情搁在一边儿了。话题从本县扯到本省,又从本省拉到了京师,才一顿饭工夫,老讼师就带着林炳跑遍了一十八个行省,又回到了缙云县。这时候林炳忽然想起了客厅上挂的那轴中堂来,总琢磨不透是什么意思,就开口问:

“请教老世伯,府上客厅里挂的那幅中堂,只写‘旦白’两个字,是个什么出典?这个‘吏隐山隐吏’,又是个什么人呢?”

老讼师见问到这个题目上来了,略皱了皱眉头,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又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的样子。不过这种为难的神色在他那瘦削的脸上一晃而过,随即就雨过天青,烟消云散了,接着又眉飞色舞地信口雌黄起来:

“‘旦白’这两个字,还不好讲吗?你看那‘旦’字,上面是一个日头,下面那一划好比是地平,日头刚刚爬上地平来,不就是太阳上山的意思吗?加上下一个字,连起来讲,就是‘太阳一出天下白’的意思。这个‘白’字,还是从唐诗里借来的呢。李贺不是有一句诗,叫做‘雄鸡一声天下白’吗?仔细推敲起来,就知道‘旦白’这两个字下得多么贴切、多么精炼、多么恰当、多么传神,含义又是多么深远了。”

其实呢,老讼师说的满不是那么回事儿。在戏曲唱本中,常把“生白”、“旦白”等字用方括号标出,提示以下台词属于哪个角色。在“且白”的后面,往往是:奴家某某,家住何处,多大年纪之类的“自报家门”。老隐吏用‘旦白’二字作歇后语,影射“奴家”,原是指李家为“奴才之家”的意思。老讼师不解个中奥妙,不单依旧堂而皇之地张挂起来,还自作聪明地信口曲解了一番。在不学无术的林炳面前,倒是能够自圆其说的,可是在一班缙绅之间,早已经当作一则笑话传开了。

老讼师抽了一口水烟,又接着说:

“说起这个吏隐山隐吏来,这话可就长啦!吏隐山,你总知道吧?就是魁星阁身后那个山头。魁星阁东边,是一个山谷,山坡上有一个天生的石洞,本名叫‘雪洞’。万历年间,邑人郑汝璧中丞就原洞开凿修整,改名‘愚公洞’。说起这个雪洞来,也有几分神异:土山土坡上,凭空凸起一块空心大石头来,三面石壁直立,洞顶是个穹窿,有一间房间大,样子跟陕西的土窑洞是一模一样的,洞口朝南,洞里东壁上一个石钟,西壁上一个石鼓,站在钟鼓前面捶胸顿足,就能听见钟鼓之声嗡嗡震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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