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1 / 1)

有没有记着给我留着啊?我和妈妈也准备自己做饺子吃呢!

安妮又说,你没有喝酒吧?答应我,我不在的时候不要喝酒,好吗?

安妮的声音永远是那么富有磁性,永远是那么健康快乐。王祈隆的眼泪顷刻之间流了一脸,半只饺子竟梗在喉咙里。电话那端的声音贴了耳朵丝丝地传来,距他那么遥远,却又是如此之近。

那大洋彼岸的城市顷刻之间就装到他的心里去了。

他想问的是,你还会不会回来?可是他说出的却是,安妮,你小声点儿,别把你妈妈吵醒了!

我的自白(1)

现在的这个时刻,我退出来了。

不仅是从官场上退出来,是从社会从人生、从梅因所说的“身份和契约”中退出来,甚至是从我自己当中退出来。现在是午后,天是响晴得如宝石一样的纯粹了。歇了午觉起来,一整个的脑汁都迟钝得石头一样坚硬。朦胧着给自己沏上一杯绿茶,看那细嫩的小绿牙儿在温暖里奔突,然后又像一群玩累的孩子,一丝一丝地沉下去,悄没声息地舒展了身子,把自

己在狭小的空间里弄得妥帖了。就这样看,让一双眼睛先润着。待一杯一杯品下去,腔子里是慢慢通透了。整个人就像一棵千年的古樟,被清清的山泉滋润着,抚慰着。眼睛明亮了,五脏六腑警醒了,一下子就看到很久以前的、很长远的景致里去了。

四十几年的人生,好像打个盹就走完了。诸多的尴尬已经被明明灭灭的光阴抹平,刻骨铭心的快乐或者惨痛的陈年旧梦,远远淡淡地隐匿到浮光掠影的新鲜事物后面去了;纵然是有心争取到的,或者乐于向那时世炫示的部分,能省略的也差不多全都省略掉了。

慢慢地品着过往的日月,就像是品着眼前这杯珍品的绿茶。

清明的时候,到许彩霞的墓地里走了一遭。许彩霞那被镌刻在石头里的旧照片,在日光云影中裸露得久了,那一脸鲜明的灿烂,渐渐变得含蓄起来。再仔细看,真的是满目的倦怠了。

是我们活人的眼睛老了?还是死人不甘寂寞的灵魂,也一样是被那一世界的纷扰摧残得不堪回首了?

时间过了许久了,记起许彩霞的人仍然是为她的死而惋惜的。我不是狠心的人,我却觉得,有这样的结局,实在是她的造化了。她若是懂得尊严,她也会宁可选择这样的死。我一直以为,我所做的最伤害奶奶的事,就是娶了一个许彩霞。我恨她,为我自己,为我的奶奶。只到她死了,我才惊醒,实际上受我伤害最大的,却正是这么一个叫许彩霞的女人啊!她的一生,完全是在歧视里生活过来的。因为我的原因,她似乎是过上了让人嫉妒的好日子,也正是因为我的原因,他几乎没有过上一

天真正的女人的日子。只到现在,我仍然不能用平等的心态想到她,我的心底仍然是嫌弃着她的。而且我常常以为,儿子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我奋斗的结果。可我越来越觉得,许彩霞是用了她的生命,为她的孩子在城市的天地里,铺展出了一片空间。

儿女未来的光荣历史里面,历来是和着母亲的血泪的。

对她我不再有恨,但是,我从心底里知道,我永远不会对她的死,感觉到失去的遗憾。

四处无人的时候,我终于是低下了头,匆忙地不甚情愿地对着她疲倦而宽容的照片,潦潦草草地鞠了一躬。

唉!一个人潦草而认真的一生啊!

奶奶临终的时候,给我留下的那些话,那些事情的真相,永远都将被我埋在心底了。我无可言说,也无从言说。我的爹和娘,我的儿子都是不能知道的了。其实

我保护她老人家,就是保护我自己。我就像从奶奶这棵树上采摘的一颗果实,也是惟一的果实。我不能就此坏了奶奶的一世英明。奶奶是家族的光荣,奶奶也会成为家族的耻辱。

奶奶告诉我,她一生没有说过假话。可是,我出生的辉煌却是她捏造的。为了我,她编造出了一个神话一样的故事。直到如今,这个故事还被家乡的人神秘地传诵着。在村人的眼睛里,我生下来就是个龙种。在我幼小的知觉里,是她老人家让我丝毫都不曾怀疑过自己是个非凡的孩子!

过了很多年,我才深刻地醒悟到,奶奶编造出这个离奇的故事,绝对不是一朝一夕使然。她是穷其一生的精力,企图建造起一个曾经过往的现实。她爱我,她更爱的却是往昔的一切,或者说,她是为了再现往昔的一切才爱我。她是把她自己失去的、把儿子丧失掉的全部期待和寄托,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我的出现,对于她,是生命的长河中冲过来的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我清楚了真相之后才渐渐明白,她所期待的我成就的辉煌,绝不是这个现实里侥幸和偶然的小作为,而是她倾尽全部生命而精心雕琢的一幅大作品。奶奶才真是一个伟大的艺人!

奶奶告诉我的,是一个让我震惊的大秘密。她那苍茫遥远的声音,时刻都会在我的心底轰然做响。她说,隆儿,你是你爹的儿子,你爹却不是你爷爷的骨血!

我呆呆地望着她,望着这个一生一世都从容不迫的我的八十多岁的祖母。我丝毫都不怀疑她是清醒着的,她的眸子里的坚定不容我有半点的怀疑。

她说,你要记住,你不是大王庄人的子孙!

我不顾众人的极力劝阻,亲自到北京去请老专家,当时觉得只是凭借一时的激动。沉下心来,我突然明白一个事实。虽然有为阳城办一个大企业的动力推动,其实我真实的内心,只是试图从那个历史老人的身上,打捞到一点旧时代的遗迹。他们那一代人,衔着历史的陈迹,默默地张望着这个新时代。我之所以喜欢老人,是因为我觉得那一代人身上都浸润着和我祖母一样的旧时代的信息。那种信息伴随着我成长,确实让我着迷,但也让我迷惑。他们对历史的解读和历史的真实到底是什么样的?这个问题不仅涉及到他们,也涉及到我本身: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干什么?

我的自白(2)

在我没去北京之前,实际上我已经被自己长期的臆想折磨着,我完全相信了奶奶的话,我在填写各种表格的时候,会突然想不起来我的籍贯到底是哪里?我喜欢沉迷于寻祖问宗的遐想里。有时候,我就试着填上南京的字样,然后看着它泪流满面——那个我从来不曾亲近过的古城啊!我简直是疯了,我为“南京”而骄傲,即使我不是龙,但我是“南京”!我血管里澎湃的,可是秦淮河的血脉啊!

哈哈哈!我仰天大笑,有谁见过如此狂妄的家伙!

我到北京首先见到的是安妮。开始的时候我是自信的,我和她有同样的高度,甚至可以说,我们身上的衣服和血管里流动的血液,无疑都是一样的了。我能与她,一个北京生长的女孩谈笑风声,我能任凭自己挥洒自如,风度翩翩。其实那一刻,那陌生的一刻,我们都在表演着自己,那是相互吸引的开始。我观察着她目光里的反映,我要让她明白,我不是个乡巴佬,我是一个流落的贵族。我并不看重我头上小城市长的官衔,我需要证明的是我的血脉,我的骨头。

我的目光就是在那样一个时刻,突然巡视到了安妮的脚。她没穿袜子,在那样一个有着浓重秋意的天气里,她光着脚,穿着一双精致的高跟皮凉鞋。

阳城的女人当然也有穿高根鞋的,可她们把鞋子穿得惨不忍睹。而我,走了那么多个大大小小的城市,自以为见识过各种鞋子和各样的脚。直到那一天我才知道,高跟鞋是要让什么样的脚去穿的。

支撑我自傲起来的骨头和血统,就是在那一时刻轰然坍塌。我一下子清楚了我奶奶三十多年前的恐惧,我的脚踝骨突然间疼痛得让我难以自持。

我的特有的小王庄的脚啊!

不!不是脚,是脚上的那块骨头。

我不知道是自己错了,还是奶奶错了。

我的脸色是煞白的,幸亏那时她的注意力是在别的事情上,才没看到我的失态。一直到见到那个老人,那种刻骨的疼痛才略微有些缓和。

那个年过八旬面目清癯的老人,我看到他竟然是那般的亲切。安妮喊他爷爷,而我也在心里喊了他爷爷。从对视的第一眼起,我就认定他是我的爷爷。我奶奶在心中藏了一辈子的人,应该就是他这个样子的,而不应该是大王庄村和她一起生活了半个世纪的爷爷。看到他,我的信心又重新复苏了。

他和我一样,是“南京”。

我爱上了安妮的爷爷!我那时不能明白,我是为了我的奶奶爱上他的,我是企图把我奶奶的梦延续下去。我们做梦的年代已经太久远了,但我宁愿在梦里一直走下去,我痴心妄想地要抓住一点坚实的东西。为此,我深深地爱上了他。

爷爷!

从北京回来后,我的心一分钟都不能停止为他们而跳动了。

安妮,一想起这个名字,我的心就有一种被撕裂的疼痛。我爱她,我从见到她的第一秒钟直到最后一秒钟,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深深地活在我的记忆里。每一次与她在一起,甚至是听到她的声音,我整个身体都是颤抖的。我渴望她的气息,我宁可抛弃我的全部,带着她去浪迹天涯。我几乎要疯了,我拼命嗅她留下的气息,我吻她坐过的椅子,亲她靠过的背垫。我不知道,一个男人,一个我这样从没爱过人的男人,竟然会想一个女人想到如此下作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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