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1 / 1)

她一五一十地说湖,树林,大鸟和老妇人,说到老妇人满是皱纹的脸上呈现出来的表情,庄庆声音颤抖了一下,还有宁歌。

曾惠却是做梦都没想到这女孩有着这样一个忧伤和渴望,恐惧和美丽交融混杂的内心世界,弗洛伊德的工具在曾惠脑子里怎么也组织不起来,庄庆却静静地在下面等着她说话,庄庆怀着女孩子的虔诚心情一声不吭地等着。

“那老妇人,老妇人好像是和你生活很密切的一个年老的妇女。”曾惠迟迟疑疑地说。

“我妈妈!”庄庆却像发现了新大陆似地叫起来,“我害怕我妈妈,她总轻视我喜欢的东西,她什么都不爱,也不爱我。她那样子好像全世界都欠了她东西没还。”

庄庆停了停,最后倾诉的心愿借着遮掩一切的夜色爆发出来,她说:“高一的时候,洛阳一个军事学院来招生,我从小喜欢当兵,想去参加现代战争,我满心想去,但我妈不让去,说我昏了头,放着上海的大学不上,到山沟子里去,将来连脑袋都保不住的营生,把别人的事业叫营生。硬去招兵的女军官那儿把我的名字划掉了。从那以后,我和妈妈的关系就变了,好像压迫和反压迫民族一样,第三世界崛起。”庄庆咕地笑了一声,她感到自己一下子说得太多,不知不觉就把心打开了。她惊慌起来,拼命回忆自己都说了些什么。这个年纪,想说和警觉、自尊永远在一颗心里战争着。

白色的夜雾在玻璃外变幻着。

被庄庆鼓舞起来,曾惠又说:“你好像老在找一种纯洁而且光明灿烂的完美的东西,但找不到,而且怀着堕落的恐惧。”

“这倒不是。”庄庆沉默了好一会儿,生硬地回答。

曾惠等了一会儿,庄庆在下面一直没有出声。她轻轻叫了一声,在庆含含混混地应了一声,曾惠也就不说话,但她睡意全无。窗玻璃上有水珠急急打来,下雨了。庄庆并没有睡着,她闭着眼睛听着夜雨,刚才她觉得自己的最后一层衣服被曾惠的话挑开来,突来的裸露使她惊讶而且恐惧。她觉得活着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数不过来的困难。但她总是在找,因为寻找和倾听,活着便越发艰难;因为没有人帮助,活着成长着也越发艰难。她不明白她在渴望着什么,那心在半夜梦醒后竟是这样不宁。

突然屋里一闪。亮得白昼一般,紧接着一声撕裂般的巨响响起,是春雷动了。这声巨响撕开了冬天和春天,震醒了冬眠的万物,大雨如注,闪电频频,一个个雷紧接着滚过来。寂静了整整一冬的耳朵猛地听到雷声,还茫茫然,紧接着,曾惠感到心里也有什么东西被震醒t。

春雷隆隆地响,万物都睁开眼睛。

第二次醒过来,是听到了急而愤怒的敲门声,敲在门玻璃上呼呼响。庄庆从被子里跳出来,问:“谁啊,谁?”

“庄庆,庄庆开门””

庄庆脸腾地红起来,对愣怔的曾惠说是我妈妈来了。庄庆一边应着,一边提过毛裤来穿上,收拾整齐了再去开门。曾惠坐起来,又躺下去,不知道该怎么办。庄庆的母亲站在门外,眼里最初的探究和焦急正在退去,恼怒火般地在她白净的,保养得很好但又显出凋败的脸上燃烧起来。她沉默地站在那儿,庄庆垂下头,扣着衣扣低声说:“进来呀。”

母亲轻而稳重地走进来,从包里拿出粉红的饭盒,打开,里面装着结了油的红烧鸭翅和排得整整齐齐的生煎馒头。瞥了一眼躺在上铺的曾惠,说:“这屋里人味真大,你们就这么星期天享福啊。你知道我怎么为你担心的吗?我在床上坐了一夜,你也十七岁了。”母亲的声音很脆很甜,宛如少女,但话里有一种被教养压迫了的愤怒。

庄庆低着头。

母亲的怒火被这沉默和不交流煽起来,她低着声音问:“你为什么不回家?”

庄庆轻声说:“要在学校做功课。”

“家里不能做吗?听英文有录音机,做功课有你单独的一间房,这儿到底有什么抓着你,男朋友?”母亲讥讽他短促地笑了一声。

庄庆脸喷红地猛抬起头来:“我没有男朋友,这点你是明白的。”

母亲在与庄庆四目相对的瞬间张煌地调开眼睛,抿抿薄而线条秀丽的嘴唇,继而强硬起来:“你为什么不回家产’

庄庆听到上铺曾惠轻轻的呼吸声,她被母亲逼迫得浑身燥热起来,被母亲当众责骂,特别听着母亲渐渐失去教养的约束,变得尖利起来的声音,庄庆感到羞愧难当。她调过头去看窗外,窗外经过一夜春雨,万物都清新而且蕴含勃勃生机,那风那阳光,像唱着歌跳着舞的孩子。从窗缝里挤进来清冽的空气和声音,那声音遥远遥远的,像满含着一时难以听清的含意。庄庆本来紧张羞愧的心里突然空旷起来,充满了一种倾听呼唤的企盼,她几乎忘记了妈妈满腹埋怨地盯着她。

母亲看见庄庆脸上又显出惯常的出神来,母亲懂得女儿那个反抗的不服管教的心已经不知飞到哪儿去了,只是由于母亲最后的权威,她的躯体还温暖地拘束地留在这里。看着亲手养大的女儿,母亲十分心酸。她把桌上的饭盒朝发愣的女儿推过去:“哪,这是给你准备的,你不想着我,我却想着你。”

庄庆犹豫了一下,很不情愿地拿起一个生煎馒头,馒头还是热的。她瞥了母亲一眼,嘴里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一句,心里有一点负罪感正在化开。母亲哼了一声,说:“吃饱了更有精神来气我啊。你们庄家的人少长了一颗心啊。你先吃,吃完了我们接着说。”

庄庆用牙齿慢慢磨着生煎馒头上的白芝麻,母亲的追问终于是没结果的。她的脸从愤怒变得空落落的。她把吃空的饭盒收拾起来,拿起包走出门去。庄庆跟在她身后走着,可母亲并不理会,庄庆简直像个垂头丧气的、被抓获的小偷。母亲整个脊背上都写着失意、气馁和哀伤孤独。她头也不回地走进春天的阳光里。校园到处都挂着亮晶晶的水珠,好像还听见了鸟儿的呢哺。庄庆在学校门口停住脚,看母亲走进广场,心里滚过从母亲身边解脱出来的轻松、刺伤母亲的内疚和对母亲的惋惜。她看母亲,像看一个不幸而且不祥的物体,怀着背弃的隐约希望。母亲一天天衰老枯黄,而庄庆一天天欣欣向荣,像花一样绽开。

广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母亲孤单单的身影长长地斜在广场上。

庄庆用心地看了看,没有男孩。也许以为女生们都回家去了,一到下午返校时间,这些人又会出来,像蚂蚁牵线一样在广场上来往。

金色尘埃

今天下午放学以后规定是劳动日,春天到了就种树,在礼堂前的一块空地,包给了高二(1)班。走在去礼堂储藏室拿工具的碎石砖路上,有人哎哟哎哟地叹息,说都什么年月了,还得劳动。

储藏室很小,庄庆进去“砰砰”地开窗,才得见阳光。曾惠心想,恐怕解放前是连着礼堂的祈祷仟悔的密室,可她当学生的时候从来没发现过。庄庆从狭长的门里挤出来,“呸呸”地吐着什么说:“这里面气都透不过来!”她拿着一个又大又重的喷水壶,扛着把铁锨,摇摇晃晃住空地上去。她把冬天的高领毛衣脱了,露出捂得白白的脖子,像只撒欢的小狗。曾惠远远看着她。

曾惠是最后一个走进储藏室的。这时的储藏室射进一道阳光,阳光里飞舞着许多细小的金灿灿的尘埃,通过活泼的尘埃,曾惠突然看到木架上堆着许多生锈的大把剪刀,老式的铁剪,碎砖一样堆在架子最高一层。

这剪刀是曾惠熟悉的,她探过身去取下一把仔细看看,没错,红卫刀剪厂的,没错,也许这把就是十多年前她用过的。那时这剪刀都是才出厂而且到处都买不到,像白皱纹纸一样突然就买不到了。那个冬天,周总理逝世,学校唯一的一棵松树被各班你砍一枝我砍一枝剃了个光杆。各班都不上课了,做花圈,心头凄凄,充满不祥的无助的预兆。那时还是男女合校,男生一下子懂事起来,买剪刀和皱纹纸都抢着去。班长是个矮个子但眼睛十分严肃明亮的男生,那天他抹着鼻血走进教室,后面的男生扛进来最棒的松枝,茂密而且修长。那时曾惠负责剪纸花上的长瓣。讲台早已移开,男生们竖起一个直径有一米半多的花架,女生们要做上千朵小白花。

对一九七六年的十七岁孩子来说,从来没见过老师失态的同学们看到他们一个个哭得要命,教导主任抽着肩膀,像小女孩。大人和老师们默默的忧愤沉重使他们突然懂事起来团结起来,心里也怀着对整个国家的担忧,虽然这担忧是模模糊糊的,但足以煽起少年心头的苦苦寻找世界的答案和揭竿而起的热情。有时候一个危急的关头,像点燃了炮仗的捻子,少年们心头对激情勃发的生活和对英雄崇拜那本来潜流般流淌的东西会喷发而出,突然之间光灿灿直射四方。

曾惠一直暗自认为那以后的几天,是她一生里最干净最灿烂的日子。曾惠当时只是一个普通团员,但她知指挥起全班女生做花圈。她心里激荡着担负起国家兴厂的热情和悲壮。那时哥哥们已经插队的插队,当兵的当兵,她有个单独的小屋,她在桌l做了一个周总理的灵堂。临睡前,她看着周总理那么神气地微笑的照片,常常热泪滚滚,怀着决一死战的决心。每天早晨,她都拼命改正贪睡的习惯,起来做早操。那是一种志愿贡献出自己捍卫什么的少年的激情。

一月十三、十四日,为周总理追悼会准备花圈和自发的追悼仪式到达了高潮,走在街上常常能听到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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