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1 / 1)

因为他们长大了,走过一条湍急的河到了对岸,变得有力而沉着。而宁歌只有十五岁。她是小树,树干苗条,却:“谢谢。”

从电梯里出来,看到自己家大门硬硬地堵在眼前时,丁丁又突然觉得不高兴。一打开门,就意外地看到走廊里站着爷爷,爷爷本来连饭都在自己屋里单独吃,他的房门,对丁丁来说就像壁柜的门一样。

爷爷用后脑勺对着她,硕大的头上,一丛一簇的白发使丁丁想起一只过冬的大狗熊。爷爷正在发火:“我昨晚上就要了车,到现在都不来,要误了我的事怎么办!我是谁,我是丁伯民,你的工作是怎么干的!”

丁丁碰上门,爷爷并没回过头来,只是很愤怒地一遍一遍要车。这时丁丁看到爸爸从自己屋里汗津津地走出来,凑到爷爷另一边耳朵上,说:“爸,还是我开摩托去接,别跟他们噜嗦。”

爷爷却用胳膊肘搡了爸爸肚子一下,很奇怪的是,爸爸站在爷爷眼前反而瘪了矮了。爷爷说:“你思考问题怎么像小孩子一样,抗美那样的腿还能坐在你摩托后面回来吗?”爷爷脸上飞扬着小孩子决斗一般的亢奋,这就是在第一和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成风凛凛的将军吗?爷爷命令电话:“马上把车放出来,我现在就到楼下去等车,我亲自去车站。”

妈妈从丁丁房间里转出来,迎着爷爷说:“爸,小民就是不懂事呐,哪能让抗美坐那种车,要不让小民陪你一块去?”

丁丁这才把肩上的书包步地扔到走廊地上,恰好是一块空了的地板,发出很响的一声回响,妈妈脸上果然开放出很大的一朵欢喜的笑。

“状元回来了!”妈妈望着回房去的爷爷和爸爸说。妈妈走过来接住丁丁手里的塑料袋,扬手向浴室的!日藤椅扔过去。丁丁在地板上拖着书包向自己房间走过去。果然,原来自己那间安静而且充满书卷气的房间被一张好大的床占住,本来那个非常美丽的数学竞赛奖杯,现在斜斜地对着堆满了她枕头、床单和被子的小写字桌,完全变成了一件摆设。

丁丁把书包扔下,自己走过去,坐到宽宽的窗台上。要过春节了,阿姨把窗帘都拿下来洗,窗子忽然显得又高又薄,有风从窗缝里钻进来,渗进丁丁的肩膀里。

妈妈抱着新床单和另一套枕头被子进来,哗地绊在丁丁的书包上,叫了一声吓死我了。丁丁突然想,如果这会儿抽上一支烟,挺不错的。

妈铺着床,把丁丁的一套被子和另一套放在一块,小声说:“我也不愿意乱哄哄的呀,可抗美不一样。难得回来过一趟年,还能让她睡到客厅里去吗?这间屋本来是人家住的。”

丁丁看到写字桌上空了,便从窗台上跳下来,路过大床的时候,腿撞在床架上,床架是铜的,又冷又硬,丁丁返过身踹了床架子一脚,擦过神床单的妈妈,拾起书包,再把书包放在桌上,一件一件把书包里的东西拿出来,寒假作业,老师给她和陆海明加的餐,还有许多书,许多磁带盒,还有一架用得旧旧的小录音机,缠在黑细黑细的耳机线里。再拖过椅子坐下来,却坐到一只热水袋上,丁丁把热水袋也扔在地上。

妈妈把枕头墩在被子垛上,狠狠地说:“我看你真是捧不起的刘阿斗了!凭什么人家不能借住几天你这屋?你倒脾气越来越大了。你以为我没念过书啊?我们念书那会儿什么没有,不照样考重点,没有文化大革命,不照样进交大清华,发得你呐。”

丁丁笑嘻嘻地仰起头看妈妈,看她被细细的k金眼镜架衬得清秀斯文的眉眼,然后说:“不是你最后也没进了交大清华,或者交大分校吗?”丁丁把头钻进写字桌底下,摸到那个熟悉的电源插座,把录音机上插头伸进去,插头早已松了,有点哆哆嗦嗦。为了一个黄头发的小姑姑,妈妈居然也来骂她,这使丁丁气得心里发笑。自从进了重点小学,丁丁从来就是妈妈的奖牌,妈妈的时髦外套,妈妈的化身。丁丁嗅着桌子底下那些灰尘卷儿的气味,心里哼哼地冷笑,我不是有一多半在为你争光了嘛,实现的是你这辈子实现不了的理想。

丁丁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妈妈还站在原地看着她,她背对着窗户,脸上一片迷蒙。丁丁翻出一盘带子,打开录音机,不一会儿,便有拿腔拿调的伦敦音传出来。

走廊里一阵乱,妈妈就势走了出去。爷爷亲自出马去接站,这是丁丁从来没见过的。爷爷甚至到她初二了,还搞不清楚她考上的是一所多么荣耀,多么重要的学校。高大松弛的爷爷拖着重重的步子走在头里,早听说爷爷最最钟爱的就是大姑姑抗美了,果然。

房间里总算静下来了,丁丁看了一眼赤裸的窗台,发现那群机器般的鸽子总算全停在对面的红顶房子上了。寒假对丁丁来说,从来是寒冷、油腻无聊的春节,以及做完大量演算和大量听力练习却不为人知,轻轻巧巧走进教室时那一缕一缕暗算了什么人似的心情。

她听见门砰地关上了,电话又铃铃地叫起来,妈妈去接,是问抗美到没到家的。又听见浴室里的洗衣机咕咚咕咚转起来了,一定转着她的四条短裤。妈妈轻声地骂着人,好像在说:生你养你,让你来气我嘛!丁丁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婶婶回来了。进门就向妈妈:“抗美回来了?”后来又问,“丁丁回来了?”妈妈说:“早钻到屋里,听她那短命的英文去了。”婶婶哎哟哎哟地叫。

又过了一会儿,建华姑姑回来了。又问:“抗美还没到?”后来又问,“丁丁回来了?”丁丁赶紧关上录音机,然而妈妈还是说:“人家去继续革命了。非和那个叫什么陆海明的争全校第一。我刚才还说她,保证考得上重点就行了,何苦。”

婶婶说:“就是,现在正牌的大学生,也不如个体户的零头,重点不重点,算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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