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 1)

我好想念他,当一阵风轻轻从我裸露的胳膊上吹过的时候,我想他想得心里发紧。

夏天的阳光多么明亮多么好!有人戴了白色的大草帽,显得下巴尖尖的,很秀气,很好看,淡黄色的裙子,绿得那么彻底的树叶子!我买一根草莓棒冰,红红的,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一个得人宠爱的小姑娘。

我很羡慕得人宠爱的爱娇的小姑娘。

在绿树婆婆的公共汽车站上,我突然看见了丁丁和王学明!他们脸上全是笑!那样抑制不住的傻乎乎的可美好得要命的笑。丁丁突然朝我这边转过脸来,我连忙闪到大树后面,不小心踩到一个老头的脚,他冲我嘟囔一声:“这么大的姑娘在街上疯!”我连忙冲他拜了拜,可不能让丁丁看见我。

车来了,又走了,我探出一点点脑袋,他们不见了,我心里其喜欢他们,真佩服他们的勇气。男孩和女孩手拉手,在夏天的街上走,多迷人。希望陆海明能含笑把我让进家,说愿和我同去。这样我就一步跨进了天堂。

看到淡黄的房子了,就是这条弄堂,弄堂四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美丽园。我突然心慌得很,在一棵大梧桐树下站定。园子里只有干干净净的阳光,没有人。有一个阳台上挂出一半白窗幔,轻轻地轻轻地飘。

我走进去,迎面而来的是一串钢琴声,生疏的,断断续续的,大约是个白净的小男孩。

走过阔叶树,我发现自己不知道陆海明家是几号。每扇门都关得很严,弄堂干净极了,没一丁点东西,也没人。我东张西望地急了,但实在不敢叫也不愿意叫,简直傻了。突然走出来一个女孩,她冷淡地怀疑地看着我,好像我要做坏事似的。我真受不了她那高傲的目光,她问:“你找谁?”我说:“陆海明。”她问:“你是谁?”我说:“同学。”她应该懂得对生人盘根问底来满足好奇心是没教养的一种表现。她指了指树下的门,走了。我终于来得及发现在她高傲的眼睛里有一点没来得及掩饰的羡慕,到底是龙中的学生啊!我一下子很看轻她。

我敲敲门,没人。又敲敲门,听到楼梯上有动静了,丁丁快乐的笑脸在门上门了一下,黄山的云又闪了一下。

陆海明出现在面前,每一颗青春美丽痘都发紫了。他说:“我在做功课呐,我妈给我请了英文辅导老师,我要做好多呢。”说着他使劲舔上嘴唇的毛绒绒的胡子,又偷偷摸摸关上门。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想让我进去,又怕我知道他这心思。他响亮地说:“练习是大一的。”

我突然发现他那连在一块的眉毛那么狭窄,那么迂。但我装作没有感觉到的欢喜样子说:“我要去黄山玩了。你不是说暑假也想玩去吗?”

他的头拼命摇起来:“你一定听错了,我没说过,我一暑假都要攻外语的。我可没时间玩。”

在他身后的门口,我看见铜拉手,很古老很好看的铜拉手,我从来没见过,上面刻着一个英文词,拉手上被磨得光亮的花纹复杂而华丽。我突然奇怪自己怎么会到这儿来的,有点灵魂出窍,丁丁笑得实在很好看,太阳把她的牙照得晃眼。

他紧张地盯着我的脚,想必是害怕我说要到他家里去,他也许有个望子成龙的妈妈,成那种能被世人称赞羡慕的龙,他实在是妈妈的乖儿子。

我说:“再见,我顺路来看看你。”这时我才发现手里还捏着棒冰的小棍,我把它丢在他家门前,心里突然松快了,没什么。我转过身要走,他脸色又变了,变得通红的,眼珠简直就要对在一块了,何苦呐,同学来看望同学有什么可怕的。我停下来,等待他说一句通人情的话,可他又低下头,轻声而坚决地说:“早恋是中学生不能做的事。”

我趁他咽唾沫的时候说:“再见,陆海明同学。”拔脚就走了。我想他会呆呆地站在那儿,让他呆去吧,龙中的优等生!

身后却立即传来慌张的关门声还上了锁头。

阳光仍;日这么美丽明亮,街上又有淡黄的裙,淡紫的裙,白的裙,充满了夏天情调。夏天还是这么好啊,好得不可思议。迎面开来一辆车,大约就是它载走过幸福的丁丁和可贵的王学明。车又走了,载走了人纯净温馨的美好感情,也许应该说是爱。

走进热哄哄的小巷的那一刻,我突然感到自己如饥似渴地盼望黄山之行,心里很疼。

草草吃饭,第一次午睡。我需要镇静一下,脑袋里又乱又空又茫然,我实在让那锁头会上的声音搞糊涂了,爬红砖墙是怎么回事呢?后来真睡着了。后来还做了一个梦。

梦到我和他在一起散步,我看见自己笑得完全像丁丁一个模样,牙齿很漂亮,大约让太阳照得太久了。他母亲跑来骂了儿子一顿,是用英文骂的。他立刻去纠集了同学来嘲笑我,这时我发现那个高傲的女孩也是龙中的同学,是高二的,她说你真给我们龙中丢脸。我流着泪跑了。跑到校园里,看到一枝花,我的理智告诉我,吃下去就能随心所欲地把你最根最厌的人变成任何东西。我吃下那枝花。不一会儿,他追来了,继续骂着我。我真想把他变成石头,可泪眼望着他,怎么也下不了手,我哭着跑了,我把自己变成了一棵没有感情的小树。

醒来以后,我很想哭。书上都是这样说的,失恋以后扑倒在床上大哭一场。但我却哭不出来。我只是万般渴望着去黄山,离开这个没有感情的城市。远远离开,永不归来。我轻轻摸着那张柔软的车票,它对我来说,像亲人一样。像亲人一样。

1985.8.1.

明天就要走了,我的日记成了问题,一定不能让妈妈看到,也不能带到黄山去,表姐一定不会给我单独一个抽屉,她那儿也是集体宿舍。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世界,只属于自己,不能和任何人分享。

天窗上有一块凹进去的地方,舅舅在那儿塞了几块瓷砖,不知他从哪儿弄来的,白瓷砖在明亮的天色下泛出干净清新的光芒。我爬上天窗,把日记塞到瓷砖后面,再挡好,一点也看不出来。天窗外面是一片屋顶,一片蓝天,屋顶上有只黑猫不怀好意地朝这边张望,我抬起块碎瓦打去,它逃得像一道黑色的、有体温的闪电。

屋顶就剩下了我和蓝天。屋顶像一片泥土,把人间的嘈杂部埋葬了,这安静多好。瓦缝里有绿的狗尾草,天上有静静滑翔的灰鸽。这儿安静得有点灵魂出窍。近来常有这样的感觉,好像有另外一个飘浮的我站在不远的空中打量趴在屋顶上的我,一个苍白的、萎靡不振的、毫无生气的十四岁女孩,长了一双该杀的大而无肉的手,揣了一颗沸水般不安静的烫人的心。

从前我绝不是这样的!没进龙中以前,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更早的时候,我心里不高兴,就会大声地哭,不高兴随着眼泪一跑就没有影子了。现在我却心里装满了话,不敢也不愿意向任何人说。对任何人都套上假面具,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才摘下来松一口气。但我实在受不了这种寂寞,这是心灵的寂寞,没有对话者的寂寞。于是我写日记,但写满了沉重的心里话的日记变成了我的心病。真的是块心病。有时我想象日记被妈妈发现的情形,简直就像被人当众剥光了衣服。我实在有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觉得我很虚伪,是的,有许多东西向别人隐瞒。大约这也叫隐私,人有隐私总是不好的,像妈妈。但一个人怎么能没有自己的秘密?人长大了真烦啊!真矛盾啊!实在,我是很想对别人说说心里话的。那一次在学校里,晚上熄灯以后,听见丁丁爬到庄庆床上,两个人嘁嘁喳喳地说什么,还轻轻地笑,我心里十分嫉妒,真的,像火烧一样,特别想跳上去和她们一块儿谈,但我的自尊绝不允许我这样做。那个夜晚我孤独极了,拼命翻身睡不着。庆庆大概觉得下铺老是晃,就探下头来,悄悄向我招手,我装没看见,她又打开电筒照我。我知道她让我一块上去,在学校里我和她算最好的朋友,但实际上只是她对我好,我从来不把心里想的告诉她,我信不着她,不知为什么,我谁也信不着。我感到电筒光照在我脸上了,眼皮上一片红光,但我突然想到,就是上去了,我也不会说我心里在想什么,绝不会,那我上去干什么呢?窃听别人美丽的可怕的秘密吗?不公平。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听见丁丁在我头顶上轻轻说我睡着了,老天她可真能睡。这实在应了古人的话: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谁是知我者?我没一个知心朋友。本来我可以有,但我不敢把心裸露在别人的眼睛下面,只有在我一个人的时候,连老猫都不在的时候,我才敢放松下来。

我怕人们。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隐隐约约的音乐声,像向我暗示一个遥远的美好的境界,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我往屋里看看,看到书架上我的许多书。换了一个角度看这角落,一切都熟悉又陌生。我多么爱我的那些书,用买衣服的钱去买书,我一点不后悔。我只有和书交谈,在书里寻找共鸣的时候心里才平静。我一直在寻找这样一本书:它能真诚地和我谈谈我将面对的人生,我该怎么办?怎么对付那许多肮脏的东西,创造美好的东西,我该怎么做才会越来越美好。但好的书都是为大人写的,给我们看的书全是闭着眼睛在说一些美丽的梦话,学校的政治课又全是在说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都不愿意做的不着边际的大道理,见了鬼!音乐轻轻地在屋顶荡漾,荡漾,像美丽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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