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 1)

我出示“特通证”冲进去,在急救电梯门关上那一刻问:“是不是卓敏?”冷若冰霜的声音:“从白颐路过来的。”

我转身向消防通道跑去,我固执地认为,如果不能在卓敏推进观察室前看她一眼,我将永远看不到她了——那一刻我肾上腺素激增,居然和电梯速度相差不多跑上了四楼。

从两个身形如山的保安的缝隙中,我看见卓敏水青色的练功服还未及更换,看见她长长的黑发瀑布般拖到了地下。我看不见她的脸,我不知道她现在是昏迷不醒还是泪流满面。

我和阻止我进入的保安厮扯的时候,那个叫齐帅的胖子就奔跑过来了,他看着我的记者证表情古怪:“你挺勇敢,有的记者是打都打不进来,你是劝都劝不出去,可敬可佩!”

菩空树大师说我一生多灾多难,但我又会遇到很多贵人,胖子齐帅就是这一次我的贵人,他答应一定帮我完成这次采访,甚至晚上都可以留在医院——条件是我必须拍一组表现医护人员艰苦卓绝的照片刊发在我们这家中央部委直属的杂志上,他还说“最好还能发在新浪网上,影响大,而且现在谁都不敢上街买报纸杂志,都猫在家里上网”。

菩空树大师说:如果足够寂静空旷,你就会听见世界上所有声音。

那天晚上我留在医院没有走,我就坐在医院空旷走廊的一条长椅上,耳膜里各种残忍的声音将我淹没……有一刻我好像听见卓敏在哭,像婴儿一样在哭。我轻轻走到急救室玻璃窗往里看去,各种仪器闪烁着诡异的荧光,卓敏戴着巨大的氧气面罩,在镇静剂的作用下沉沉入睡。她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她美丽的躯体那么不真实,轻飘飘的没有一丝分量,像是一个忧伤的传说。

白天的追逐使我已经脱离恐惧和焦虑,这个夜晚我的大脑空白如洗,我静静坐在长椅上,感到灵魂脱体而去。

后来,我好像睡着了,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卓敏穿着白衣白袖欲走还留,她在一团滴着水珠的云雾里披头散发,像是被一只神秘的大手拖着,然后转头,似乎在呼喊我的名字,她的眼泪一滴滴落下云端,在半空中变成了一颗一颗的水晶珠子……我大叫着醒来。

那两个高大如山的保安看着我的样子,眼神惊愕。

清晨醒来,声声鸟鸣,鸟鸣会让清晨挂着些湿意,但我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慢慢睁开眼睛,头暴痛,但痛楚让我感到真实。使劲转动眼珠,眼前海市蜃楼般出现一张苍白透明的脸,卓敏从上而下凝视着我,眼底已有一道斜斜掠过的阴影。

我看见她对我说话,可听不见;我对她说话,她同样听不到。咫尺之遥却如世界尽头,我用力去推隔离室的玻璃门但纹丝不动。我大叫医生,我看见卓敏在厚厚的玻璃窗那边泪眼婆娑。

一个高大的医生跑过来厉声斥责我,他命令保安马上把我拖走,我企图反抗但仍然被强壮的保安反剪起双手动弹不得,等我昂起脖子寻找她,她已消失在玻璃门后。

这个世界上,卓敏其实就是个孤儿,她无依无靠,独自在北京跳舞。我拼命挣扎着不想离开,我知道我有点情绪化,其实我只是想再看一眼卓敏,想确认她昏倒之后会不会醒来……齐帅迅速赶来向那个医生解释了很久,我被放开,但被要求立即离开。

我掏出一切可以证明身份的证件,医生推开;我编造足够打动人的理由,医生很不屑;我向他们作揖,医生露出烦躁的表情;我甚至有点卑微地说:“如果下跪可以留下来我就跪下了,求您。”说完这句话,我好像发现眼睛有点湿润。

齐帅挥舞着手和医生争论不休,那个医生看了看我,转身匆匆进入观察室对卓敏进行抢救。二十分钟后他出来了,低着头像是自言自语:“有点贫血,休克了;她很幸运,从血清透析结果来看应该只是感冒而不是‘非典’,不过现在不能确认,必须观察一周。”

他走到走廊那头,又回来,想了想,说:“你可以每天上午来这里看看她,但只有十分钟,记住,这是我最大的权限。”

我大喜,回头,卓敏正躺在那张洁白的床上,她向我笑笑,那抹笑容,柔弱如灯。

每天上午十一点整,我就会准时出现在医院四楼急救室那扇玻璃窗前,我曾经十分痛恨那扇玻璃窗,现在却成为我们互通两个世界声息的唯一出口。

那是一个无声无息的世界,我们听不见对方一点声音,也不能使用手机、录音笔等一切通讯工具,但我们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她指指眼睛,我知道她想我了;我摸摸眉毛再竖起拇指,她知道我在说她仍然很漂亮;她把嘴角往上一翘,我就知道是要我开心过好每一天;有时候我们就各伸出一只手隔着玻璃窗贴在一起五指轮流弹着键盘,节奏默契,那是我们在铁栅栏两侧隔空演练出来的“双剑合璧”……她的体力正在恢复,手指灵动,像跳舞的精灵。

我会带上一个题板,把想说给她听的话写在上面,我会画上各种史努比狗的漫画动作,让她和护士在玻璃窗里笑得直不起腰,还有一次,我在上面写下了她最喜欢的那首民谣:“在那东方的山:“以后到这儿喝酒,算我的。”他是傣族人,一手飞刀出神入化,据说十步之外可以射杀任何一只蝇虫。

成都仍然像个怀春的小寡妇独守着她的闷骚。我发现她和一年前离开时没有任何不同,空气仍然湿润暧昧,小奥拓仍然招摇过市,女孩儿仍然穿得稀薄性感,沿街的麻局仍然波澜壮阔,飞机还在空中盘旋时,我仿佛就听见麻将声盘旋而上直冲云霄。

那天晚上,在过去常去的“老万手提串串香”,我们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我吐了,零零碎碎回忆起我和赵烈过命的交情:

我还记得,一年多前那个来历不明的夜里,在玉林那条昏黄幽暗的小巷,赵烈的声音有点倦怠沙哑:“明天早上来看我比赛吧,最后一次跳了。”这不是赵烈第一次和我喝酒吃串串了,但这是赵烈第一次邀我去看他跳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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