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2)(1 / 1)

贺宇川的加州之行算得上很成功。之前融资方已经对他们h城的公司做了多方调研,实地考察,最后去加州,会的是风投基金的几个大佬。如果不是前期调研结果满意,最终他们见不到大佬,而中间还有大卫·吴的加持,会谈进行得顺风顺水,到最后几天,基本上大局已定,谈的都是细节上的讨价还价。

最后一晚他约了陈向阳吃饭叙旧,陈向阳说要好好招待他,选了一家旧金山著名的牡蛎餐厅,地点就在栈桥上,对面遥望旧金山-奥克兰海湾大桥。加州的冬天暖风和煦,即使坐在海边露台的阳台上也不让人觉得冷。

他早到了几分钟,先入座等陈向阳到来。悬在心口的一块巨石终于落下,又加上良辰美景,志得意满,此刻他的心情不可谓不好,打电话给芃芃太。平洋的那一边她应该刚好起床上班,他向她报告喜讯:“融资的事谈得差不多了。”

她停了停回答:“是吗?太好了,恭喜你。” 她的声音也是清新柔软的,象清早阳光里撩动窗帘的微风,他几乎可以想见她清早刚醒,头发凌乱,慵懒散漫地窝在床上的样子。

“芃芃……”海边微风徐徐,他叫着她的名字,心里充满柔软。有一刻求婚的话就要脱口而出,幸好被他忍住。这是一辈子的大事,无论如何总要找个浪漫的场合,好好准备下才可以出口。

“嗯,”她在电话那头答应了一声,然后说:“其实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她的语气叫他心头一沉。他总能在她的语气里听出她高兴还是不高兴,每次她用这种语气说话,都是他不想听到的事。他满腹狐疑地问:“什么事?”

她的语音很平淡:“你知道,公司在h城的office马上要关闭了。我接受了一份澳洲悉尼office的工作。”

“澳洲?”他怔怔地停了五秒钟才反应过来,问:“澳洲分公司才几个人?澳洲分公司里大部分都是做销售和售后服务的,你去能做什么?”

她回答:“那里也有技术团队,规模小一点而已,基本是local support engineer的工作。”

这些他都是知道的,可心里已经阴云坏绕,不可思议地问:“你去澳洲,那我们怎么办?为什么那么突然决定?”

她语调平静地回答,听起来一副已经深思熟虑的样子:“一点也不突然,你叫我好好考虑我们的将来,这一个月我一直在考虑。如果你不是那么忙,应该注意到我已经尽量疏远,刻意给我们彼此留空间了。现在我考虑好了,我从来没想过这辈子要和谁结婚,也不想因此拖累你,我们还是分手吧,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彼此冷静一下,这样会比较好。”

他听到这些话觉得简直象天方夜谭,实在无法相信她的说法。不错,走之前那一个月她确实态度冷淡,可走之前她还精心替他收拾了行李,还说过不想让他走的话。他不可置信地问:“芃芃,在说什么?你是不是怕我家里不同意?我不觉得那是个问题,我爸爸又不是不讲理的人,可以说服。就算暂时说服不了,也没什么大不了……”说了一半他才想到:“……还是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电话那边静默了五秒钟,很漫长很漫长的五秒钟。最后她冷冷说:“……其实是沈奕衡要去悉尼做director,邀请我跟他一起去。”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谁?”

她平静地重复那三个字:“沈奕衡。”

那一刻他脑中“嗡”的一声,仿佛天塌下来,全部砸在他身上。他只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问:“我有没有听错?你说你要和沈奕衡一起去澳洲?姜芷芃,你这个人有没有心?我知道你爱过他,你有没有爱过我?”

换了以前,他绝想不到自己会说出这样卑微到摇尾乞怜的话,可是现在说了,好象没经过大脑思考,直接从嘴里说出来,而且说得心痛如绞,瞬间湿了眼眶。

隔着电话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到她清浅的呼吸。她沉默了许久,最后说:“这种话你为什么一定要逼我说出口?”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挂的电话,其实多半是她先挂上了电话,再打回去,她已经关机。加州晴朗的冬日忽然暗下去,他眼前都是灰黑一片。前一刻他还在想着要求婚,后一刻听到的是她说分手的消息,现在他脑中混沌一片,只有想不通。

陈向阳终于来了,看见他的脸色吓了一跳,问:“宇川,出了什么事?”他没有回答。陈向阳叫来侍应生,心想贺宇川神色不对,先点一瓶酒压压惊,可惜oyster bar里最厉害的也不过就是红白葡萄酒,端上来两杯,贺宇川一饮而尽。

温热的酒精穿过食管流进血液,他总算镇定下来,心里想,怪不得,怪不得,沈奕衡还约她下班以后见面。

陈向阳在一边担心地问:“宇川,你生病了吗?哪里不舒服?”

他冷笑一声,直接问:“沈奕衡要去悉尼做director,你有没有听说?”

陈向阳沉吟:“是吗?我听说h城的办公室要关,倒没听说沈奕衡接下来会去哪里。”

他在心里想,澳洲是个好地方,他们是什么时候说定的计划?是最后那一个月吗?怪不得她的态度突然冷淡下来。还是更早?怪不得她想去澳洲看大堡礁。

入口的酒精甜得发涩,连呼吸都觉得痛。

陈向阳倒在一边打开了话匣子:“说到沈奕衡,我到了总部之后倒是听说他不少事。原来他很早之前就曾是jane的手下,是jane一手提拔上来的。后来……”他的语调忽然转为神神秘秘的暧昧,“据说,还闹出过一件事。”

他早知道沈奕衡是jane提拔上来的,倒没听说过闹出什么出格的事,这时候冷冷问:“什么事?”

“听说有一次有人误入一间大门紧闭的会议室,看见他和一个女的在里面亲热。那人立刻走了,没看清那女的是谁,不过很多人都说那是jane。你知道,jane是有老公的,还是公司的董事,后来因为传闻闹得沸沸扬扬,jane主动调去了中国。”

他在心里冷笑,jane对他当真不错,闹出这样的传闻,自己远离是非圈去海外,他倒什么事也没有。

陈向阳继续说:“后来你知道的,总部这边开始改组,原来的第一线团队小组长都降级了,他的位置肯定也是不保了吧。不知他怎么活动的,竟然又抱上了jane的大腿。可有了上回的传闻,jane肯定也要小心行事的,要不然她老公那一头还不气疯?虽说他老公也不是什么圣人,小明星女秘书也没断过,但自己老婆公然又和小白脸……”

“所以他和姜芷芃……”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是啊!”陈向阳拍大腿赞同,“我一开始也觉得沈奕衡和jane有暧昧,可他那么高调地跟姜芷芃成了一对,我就没往那方向多想了。现在回想,那肯定是做给别人看看掩人耳目的吧。唉,不知道姜芷芃知不知道自己被人当挡箭牌使,怪可怜的。现在jane的老公死了,jane进了董事会,他们俩可算是熬出头了,图穷匕见,沈奕衡估计第一件事就是跟姜芷芃划清界限吧。”

他的心里发涩。他走的那天晚上,芃芃是在哭吧?她背着他不肯让他看见,不知心里在难过些什么。

陈向阳说:“沈奕衡这渣渣现在还不定多得意呢。他要去悉尼做director?大概是jane安排的吧。是不是要叫他先去避避风头?”

他在心里冷笑,做了这许多上不了台面的事,到头来还要什么脸面?可他忽然意识到些什么,脱口而出说:“这种情况下,沈奕衡怎么会带她去悉尼?即使他想,jane也不会同意!”

陈向阳被说糊涂:“你说谁?沈奕衡要带谁去悉尼?”

那一刻他似乎忽然就明白过来,那晚,她替他收拾了行李,又不告而别,他寻过去,她在门口哭,抱着他说不想让他走。他怎么那么笨,即使注意到那晚的气氛不对,也没有多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跟沈奕衡无关,而她又竭力在隐瞒。当时她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在同他道别,现在想来,眼泪都要涌上来,身上每一寸骨头都开始痛。

要不是分手两个字来得太快太锋利,他一下子被她说懵,他绝不会相信她的说辞,什么沈奕衡,什么悉尼,时至今日,经历这些年相识相知,他再不相信她会这样决然分手。

他用手掌扶着额头,遮住眼睛。陈向阳第二次问:“宇川,你真的没事吗?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强自镇定,抬头说:“对不起,向阳,今天我还有急事,我先走了。”

走出到外面,海风迎面扑来。加州冬日傍晚的天空糅合着瑰丽的夕阳,好象火苗燃烧殆尽前的最后灿烂。他站在马路边上给李安然打了个电话。电话接通,他问:“听说芃芃接受了一个去悉尼的offer?”

李安然在电话那头犹豫半天,最后说:“哦,你都知道啦。听说是这样的,大家都这么说。我是想告诉你的,呃,有点怕你接受不了……”

他打断她问:“芃芃呢?这几天来上班了吗?”

李安然回答:“她请了几天年假,说是离开前要收拾收拾家里的东西。现在公司乱得很,大家都在找工作,今天这个请假,明天那个请假,都快树倒猢狲散了呀……”

他再打芃芃的电话,她当然是不接,他给她发了条微信,说:“分手可以,当面谈。”

那是个漫长的晚上,他彻夜无眠,一直盯着手机,可是手机一直没有动静。他在凌晨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睡了大约没多久,猛然醒来,就要去赶飞机,这时候他看见芃芃已经回了消息,给她发过来一个“好”字,还有见面的时间地点。

时间就定在他回到h城那天的晚上。飞机降落在下午,他直接从机场去了芃芃家,不出所料,遇到的是冰冷大门,再怎么敲门也没人应。他去敲了楼上房东孙阿姨的门,孙阿姨一脸不快地瞪着他,最后告诉他:“姜芷芃啊,前几天搬走了,搬去哪里我也不知道。我还跟她说你突然这么走要付违约的,她连押金也没有要就走了。”说罢又露出几分幸灾乐祸的神情:“怎么了?你们闹翻了?她为躲你才这么急着搬走的吧?”

他没空跟孙阿姨理论,回家放下东西,洗了一把脸,急急赶去他们约定见面的地点。

芃芃挑的地方是一处咖啡馆,临街绿色的小房子,门口搭着遮雨的篷子,还摆着几张绿色的桌椅,进进出出的人很多。那一刻他在心里想,这果然是分手的好地方。记得大学寝室里经验老道的哥们儿曾经说,分手要选在公共场合,那样即使妹子想劈死你,也不好闹得太过分。这家咖啡馆就不错,公共场合,人来人往,可以坐下来聊几分钟,又不适宜坐得时间太长,果然是她精挑细选才选定的地点。

他来得早,但没有去咖啡馆里等,而是去了街对面的快餐店,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来。从他的座位正好可以看见对面咖啡馆的大门,还有咖啡馆玻璃窗后面坐在店堂里聊天的人。

冬天的细雨里,咖啡馆里透出来暖黄灯光,照亮门口长方形的一块路面。他等了许久,望得眼底都要穿了,才在那行色匆匆的路人中看见那个熟悉的影子,个子又瘦又高,穿着一身米色的长风衣,举着一把黑雨伞,在暮色里缓步而来。

她走路的样子形单影只,他在心里想,至少她是一个人来,要独自面对他,跟他撂那些分手的狠话。如果她拉了沈奕衡一起来做戏,他真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应付。

转眼他又在咖啡馆门口的灯光下看清她的脸,眼睛瞬间酸涩起来。两个星期不见,她似乎又变了一个样子,下巴又尖了,眼睛显得更大,脸色苍白着,神色淡然。他不知给她买过多少口红,记忆里她从不用这样鲜艳的颜色,也从不化这样浓烈的妆,可现在厚厚的粉底也已经遮不住她憔悴的样子。

她走进店里,环视四周,去买了一杯咖啡,选定一个窗边的座位坐下。他在对面看了她足足五分钟,修长的身材,托腮望着窗外,坐在那里看起来云淡风轻,可转眼又看见她弯下腰去,身子趴在桌上,离得那么远,他都能看见她脸色煞白,握紧了拳头。半晌才见她直起腰来,从包里摸出药瓶子,倒出一把药扔进嘴里,举起咖啡杯喝了一大口,把药全部咽下去。

他原本已经下了决心要站起来走过去,现在又不得不坐下来。眼眶已经湿润,这样走过去一定会被她看出来。他忽然不知道怎么办好,她坐在那里等他,身体承受巨大的疼痛,他怎么忍心这样走过去,让她必须还要强颜欢笑来应对他。

对面的她已经开始看手表,他发了个短信过去:“今天不能来了,改天再聊。”

昏黄灯光下,他看见她怔怔看着手机,停了一分钟才回:“那好,改天再约。”

她收拾起东西走出门,他远远地跟在后面。细雨迷蒙,她走在前面,高高瘦瘦的影子,路灯下人影拖得愈发细长。他猜想着她的去向,不知她是否会停下来叫车。她原来的住处离这里距离遥远,她已经搬了家,也许是在附近找到了新住处,也许是……

她一直步行,细雨中大概走了十分钟,拐进了医院的侧门。

他一直跟在后面,走进医院大门后才快步跟上去,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医院的侧门进去是住院部,中庭是病人休息散步的小院落,雨水滴滴答答地滴落在假山和草地上,池塘边的长椅湿漉漉折射着水光,池塘里雨水滴落的地方晕起一圈又一圈的浅浅水波。脚步声在安静的夜晚里显得越来越响,最后前面的她终于脚步一顿,停下来,在黑夜微茫的小路上转过身来。

“芃芃。”他在冬夜冰冷的细雨里叫她的名字。

她站在雨里向后回望,开始还有一点诧异,立刻又平静下来,说:“你来了。”

他几步走到她跟前,问得声音发涩:“你这是打算干什么?搬了家搞失联,打一个电话来就想和我分手?”

她默默停了半晌,最后叹了口气,目光环视四周说:“你也看到了,这几天我提前住进医院来做检查,明天一早要手术,接下来就是化疗,应该要拖很长时间。”

他觉得简直心痛如绞,声音也变了:“那你想做什么?把我一脚踢开,然后一个人去死?什么沈奕衡,去澳洲,姜芷芃,这一招你已经用过一次了,你觉得我傻?我怎么可能再相信?”

她倒不意外,笑了笑,说:“我猜你也不会相信,不过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就怕你这样,要演什么不离不弃的戏码。”

他不管不顾把她拉进怀里:“不过是生一场病而已,又不是不会好。”

她又轻轻推开他:“如果医生告诉我只能活三个月,我一定不跟你分手,让你陪我走完这一段,你大概会记我一辈子。但现在不是,谁知道这场病要多久,也许是三年五年,也许是十年八年,你真的肯定要陪着我?别傻了。”

他说得语音坚定:“不过是三年五年,或者十年八年,你怎么就知道我办不到?”

她淡淡笑起来:“我的姨父没办到,我爸爸也没办到。我也不想你办到,何必要你受这样的苦,我不想我们之间最后变成责任。我这个人不大讲理,脾气也倔,你一向最懂我。现阶段我不可能给你什么幸福,这样不对等的感情我宁愿不要。我们还是分手好不好?”

他生硬地拒绝:“分手不可能,我不同意。”

第二天是她手术的日子。公司关于融资的后续千头万绪,他也没心思管,全部交给公司的律师,早早赶到医院,和芃芃的阿姨一起守在手术室外。阿姨早已经哭肿了眼睛,他默默递过去一包纸巾,一会儿又全部被阿姨揉成几团,统统扔进垃圾箱里。

等待漫长而煎熬,简直有几个世纪那么长。如果是他一个人,大概早熬出一头白发,幸好还有阿姨在身边,他不得不想到,阿姨和芃芃的感情更深,肯定更经不起三长两短,所以硬着头皮不敢太沮丧,时不时还要去买水买食物,否则两个人都要撑不住。

手术结束,主治医生出来和病人家属谈话。大夫是个干练的中年人,长时间的高度神经紧张也面露疲态,告诉他们:“手术是成功的,接下来会怎么样,还要看病人的情况。”

阿姨热泪盈眶,连声称谢,大夫又一脸不悦:“姜芷芃这个病人我也是不懂,从来没见过这么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的人。要知道早一天手术就多一分机会,确诊都快两个月了,拖了那么久才来手术。”

阿姨垂泪:“芃芃的脾气倔,从小就主意大,还不听人劝,她生病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前两天才打电话告诉我,要不是做手术要家属签字,我怀疑她都不打算告诉我。”

大夫说:“是啊,安排个手术被她推迟了两次,每次都说家里有事。家里到底有什么大事?难道比人命还大?”

这两个月没有什么大事,除了他一直在忙融资的事,他用脚趾头也想得到她在想什么。如果他知道她要手术,必定是要抛下一切工作赶来医院,肯定无法两头兼顾。

他在病房里见到芃芃。她刚刚从麻醉剂的药效中醒过来,眼睛还没全睁开,眼神迷惘,看见他,只一怔,微弱的声音问:“你怎么还在?”

他连着几天来看望她,她有的时候心情好,有的时候心情差。心情好的时候她看见他就笑笑,问他:“工作都不用管了?还是别来了。”心情不好的时候她说:“求求你,别来了。”

化疗的效果渐渐在她身上显示出来,她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胃口全消,时时恶心呕吐。那一天他去,只看见她坐在窗前的背影。病房里暖气充足,她却戴着一:“我把阿姨支开了,就一个人出来走一走。”

她坐在水边的样子叫他害怕,连忙说:“这里冷,咱们回去吧。”

她坐在那里没有动,悠悠地开口:“昨晚我还做了个梦,梦见我死了,葬在仙屿岛村外的墓地里,坟头上长满了野草。后来好象你来看我,拖家带口一大群人,你还告诉你孙子,这里埋着你爷爷年轻时候喜欢过的人,后来她死了,爷爷就娶了你奶奶。我在梦里还想,幸好还有你记得我,到那时候来给我扫墓的恐怕也只剩你一个人。”

他伸出双臂抱住她。冬日的阴天潮湿晦暗,怀里的她瘦骨嶙峋,他就如同抱着一把枯骨。她立刻轻轻推开他,眼神平静地说:“贺宇川,我也想和你永永远远在一起,但大概是不可能了。你不要再来了,我们分开好不好?”

他一如既往地生硬拒绝:“你不要胡思乱想,我不同意。”

化疗本来就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方法。主治医生说她对药物的反应强烈,血象指标很低,肝功能指标也不好,神色严肃地同他们说:“如果情况继续这样恶化下去,我们就只好停药了。病人的精神状态对康复很重要,家属要多开解病人。”

有一次他到的时候,她正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洗手间里,阿姨在门口急得抹眼泪,在门口也听得到她干呕的声音。阿姨向他哭诉:“芃芃刚才还好好的,就喝了几口白开水,突然呕起来,眼泪都憋出来,什么也吐不出来。当然吐不出什么来,这两天她吃什么吐什么,哪还有什么可以吐的……”

他去拍洗手间的门,大声喊:“芃芃,你开门。”

她也不应。好不容易听到她呕吐的声音停下来,她在门那边凄然说:“你不要进来,我不想你看到我的样子。”

再后来他来,她连门也不愿意给他开,隔着病房的门对他说:“求求你,不要再来了好不好。是不是如果我现在立刻死掉,对大家都是一种解脱?”

芃芃的阿姨整天陪在医院里,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总是双眼红肿,象刚刚哭过的样子。阿姨最后把他拉到休息室,对他说:“芃芃这孩子脾气倔,很硬气,表面嘻嘻哈哈的,心里的苦从来不对人说。记得小时候她生病,发烧发到四十度我都不知道,她一声不吭还去上学。有一次我们母女三个去爬山,她的鞋子磨破了,回来脚上好大两个水泡,她还开开心心走了一路,一句话也没说,其实不知有多疼……有时候我想是不是我对她不够好,别人的女儿,哪个有事不会跟妈妈撒个娇,她偏偏喜欢一个人抗。可如果她对你好就是这样,怕你心疼怕你担心,宁愿报喜不报忧,你为她伤心她更伤心。现在她不想你再来,是因为很在乎你。你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她心里一定特别难受,这样对她康复也不好。小贺,我看你暂时还是不要来了,好不好?”

他最后一次去医院是在阳光明媚的下午,她又坐在池塘边的长椅上,低着头,捏着一片面包,全神贯注地喂一群鱼。他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叫了一声“芃芃”。她没有答应,也没有回头,他只好又站起来,蹲到她面前,这样才好看见她的脸色。

曾几何时,他也想象过这样的场面。他单膝下跪在她面前,抬头仰望她,想象中那一定是他手举钻戒求婚的时候,没想到是现在这番情形。她终于把目光从湖面上转回来,他握着她的手,望着她轻声说:“芃芃,今天恐怕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

他感觉到她的手一颤,面包掉在地上。阳光下她的皮肤透明得病态,脸瘦得脱了形,只有眼睛看得出原来的样子。近距离同她四目相对,他看见她的眼睛大得空洞苍茫,眼底慢慢有水升腾上来,在阳光下忽然莹光闪动。

他不敢再看下去,把头埋进她的掌心里。半晌她才抽出一只手,揉了揉他的发这里曾经是海妖出没的地方,芃芃说起故事来活灵活现,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只是至今想起来心还会痛。

助理晕船,在船上吐得脸色发绿,好不容易脚踩到大陆如蒙大赦,忙不迭地问老板:“咱们来干啥?”

贺宇川说:“前面有个渔村,村子后面有片墓地,我想去看看。”助理答应,跟着贺宇川往前走。随人流走了两分钟,贺宇川忽然又停下来,站在原地停顿许久,然后说:“还是不用去了,你去看看回程的渡船几点钟开。”

助理哪见过老板如此出尔反尔,只是一听到又马上要坐船回去,感觉胃里又要翻江倒海起来,连忙说:“老板,咱们坐了那么久的船来的,到了总得去看一眼吧?”

他们正好走到村口,站在一棵大槐树底下,头话大喘气?”顿了顿又说:“行了,走吧。”

助理来公司不久。以前贺宇川也没什么助理,最近越来越忙,才找了一个人来专门负责他的日常会议出行安排,也帮他盯着邮件。助理觉得这件事太诡异,想要回去问问公司的元老,挑了同贺宇川私交不错的陈侃。陈侃听了神色一顿,偷偷告诉他:“姓姜的,那八成是嫂子。这件事你别乱打听,没人敢在老板面前提。”助理不明所以地问:“为什么?”陈侃挠头,说:“好象是分手了吧……也可能是生病过世了。我也不是很清楚。”

后来一切又恢复正常。贺宇川照样很忙,大部分时间在公司渡过,连邮件也常常没时间看。助理会帮他筛选邮件,没用的放进垃圾邮件箱,有用的才会留下来给他看。

垃圾邮件千奇百怪,大部分被自动归档去垃圾邮件箱,有时候也有漏网之鱼,比如这一天有那么一封,澳大利亚东线七日游,悉尼,ayers rock,凯恩斯,图片精美,价格昂贵,看得他颇心动,着实停下来研究了几分钟,不过最后还是按惯例扔进了垃圾邮件箱。

没几分钟贺宇川从办公室出来,冷冷地问他:“我在垃圾邮件里看到个澳洲游的广告,是你处理掉的?”

助理想了想,觉得自己也并没做错什么,回答说:“是啊,怎么了?”

贺宇川停了停,皱眉,最后说:“以后这个地址的邮件别删掉。”

那个广告确实诱人,照片上的景色美轮美奂,也说不出什么原因,也许是因为贺宇川觉得自己象上紧了的发条必须要松弛一下,也许只是因为“澳洲”这两个字戳到了他,他让助理去旅行社报了个名,排开了工作去旅游。

旅行团不过六个人,一对蜜月旅行的夫妇,一家两口子带小孩暑假游,还有他一个孤家寡人。悉尼十分吵闹,大石头ayers rock还更有些意思,可惜他浑身下上没多少浪漫细胞。想起过去,如果不是为了一个人,什么去滑翔,看极光,估计是自己不会想到要去做的事。

旅行社的行程包括在乌鲁鲁看日出,一大早起床要开车走出很远的路程。在车上,他一直在打呵欠,他旁边坐着那对夫妇中孩子他爸,也打着呵欠调侃他:“我是没办法,老婆孩子说走就走我只好跟着。我看你也是没什么兴趣,还一个人,来干啥?”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旅行,又为什么选这一趟远方之旅,也许只是为了了却心愿,好让自己死心。

终于到了凯恩斯,这个常年湿热,安静闲适的热带港口,大部分人去往游览大堡礁的门户。他们在这里停留两天,第一天是直升机俯瞰大堡礁,确实景色壮观,叹为观止。那一对小情侣照样你侬我侬,象涂了胶水一样黏在彼此身上,孩子他爸照样跟着老婆孩子鞍前马后。

第二天是七日游返程之前的最后一天,一队人马又被导游领到码头,要坐船出海。

码头上的人很多,这一艘游船要聚集各方旅游的人马,所有人坐在码头前的长凳上等着登船。孩子他爸又坐在他身边,大概这一团人只有和他勉强算有共同语言,只好跟他吐槽,一直在他耳边唠唠叨叨:“你说这大太阳的,值得吗?花那么多钱,不就是看个海?咱们x岛市又不是没有。看看,我的肩膀,额头,鼻尖,都晒脱皮了……”

他听了只是笑一笑。阳光确实刺眼,大海一望无垠,水波中跳跃着无数银色的光斑。码头并不长,灰色的木板白色的栏杆。码头这边是一大片草地,草地中央伫立着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树,放眼望去,还可以看见树底下站着一个戴大草帽和墨镜的姑娘。

他感觉到自己身体一僵,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朝那边的大树和绿草地走过去。

在澳洲遇到亚裔姑娘着实平常,大树下的那个姑娘皮肤白皙,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连衣裙上印着跳跃的黄色小花,背着一只大帆布包,身材纤细,一头齐耳的短发。他越走越近,她脱下那:“……我说了这么多,轮到你说点什么了。”

他眉峰耸动,半天说出一句:“发型真难看,本来就不好看,留短发更丑了。”

她摸摸自己的短发,紧张地笑说:“我知道你喜欢长发的姑娘……可是那时候头发都掉光了,留了一年多,好不容易才留到这里。”

他终于知道自己想说些什么:“隔了那么久,你不是说我忘了你也可以?当初你赶我走的时候就应该料到,我不可能永远等着你。”

她在风里长长地叹息,停了一停,轻声说:“是啊,你说的是。”

远处的游轮忽然“嘟——”的一声鸣笛,导游开始招呼大家排队上船。她又重新戴上墨镜,拉紧了手里的帆布包,抿紧了嘴唇,象在极力忍耐,最后说:“我也想早点恢复来找你,我也努力过了,还是隔了那么久……不管怎样,还是谢谢你。如果不是知道你有可能还在等着我,我恐怕已经放弃了,也不会今天还能站在这里。”

他沉默无语,她在他面前默默站了一刻,最后勉强笑着说:“再见,你一定会幸福的。”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他又一把把她拉回来,不可置信地瞪着她,问:“等等,这样就算完了?我以为你总会准备个长篇大论来说服我。”

她尽力维持着那个微笑,说话的声音却颤抖起来:“本来准备了长篇大论,可一见到你都忘了。”

他捏着她的胳膊说得咬牙切齿:“姜芷芃,我追了你那么多年,被你拒绝过多少次?你呢?你只两句话就完了?还有,什么叫如果我太忙没空来,你就算了?真的?就这么算了?”

她侧过脸避开他的目光,虽然戴着墨镜他也看不清她的表情,扁了扁嘴说:“那还要我说什么,我知道每次都是我伤你的心,是我不好,我也猜到你不会原谅我。”

他的声音也高起来:“我那么聪明,当然猜到发邮件的是你,要不然怎么会丢下工作,坐七八个小时的飞机来这里浪费时间参加什么见鬼的旅行团?可我很生气,一直很生气,你怎么能这么自私?说逃走就逃走,一次又一次,从来不考虑我的感受。你就那么怕死?”

她停了停没回答,他一把摘掉她的墨镜,让她无处可逃。她只好别过脸,尽量不让他看见她泪盈于睫的可怜模样,咬着牙说:“我不是怕死,死有什么好怕,我只是怕不能和你一起到老。我怕你看见我头发掉光,身体残缺的样子,我这样子,也不会想要孩子……”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想要?你有问过我吗?”

泪水泛滥,她也放弃了抵抗,哭着说:“其实我想要孩子,很想要,很想要一个象贺宇静那样可爱的小女孩。”

他终于把她拉进怀里,任由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都抹在他衣襟上,看她哭了半天也停不下来,调侃地问:“那我跟别人生一个,领回来你养?”

她抬起湿漉漉的脸,说得很是恶狠狠:“你敢,我跟你离婚……”

那一刻他心里咯噔漏跳了一拍。她也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从帆布袋找出一个黑色的小匣子,打开盒盖,里面是一对银色的对戒。她望着他,有点可怜兮兮地说:“你看,我戒指都买好了。贺宇川,我爱你,从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你,真正爱过的人只有你一个,从来没有别人。你娶我好不好?”

他在那一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又眼圈发红,说:“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和你一起到老,但我一定会努力,一定会争取多活几年。”

金色的阳光无处不在,海风伸出温柔的手拥抱他们。他们在大树下拥吻,头顶的树叶沙沙地随风欢唱。所有人大概都上船了,他那一团的当地导游在远处招呼他们:“嘿,那一对爱情鸟,你们是打算上船呢,还是打算立刻回旅馆去?”

她当然还是想上船的,为了大堡礁之旅她攒了很久的钱。

游轮起锚,所有人都聚到甲板上。到处都是蔚蓝的海和金色的阳光,海水的颜色随海水的深浅而变幻,确实是壮观的美景。他们依偎在栏杆边上观景,那对夫妇领着小孩就站在他们旁边。贺宇川笑着跟孩子他爸介绍:“这是姜芷芃,我媳妇儿。”

孩子他爸笑起来,说:“我说你为啥来旅游呢,原来是来等人的啊。”他刚才也远远看见大树下的那一幕,现在两个人的手十指相扣,都搭在栏杆上,手上的对戒银光闪闪,他当然也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又笑呵呵加了一句:“祝你们幸福。”

海水的颜色变了又变,由浅及深,又由深及浅,终于接近目的地,在甲板上也能清晰地看见浅海水下的白色珊瑚礁,甚至可以看到偶尔游过珊瑚礁顶的五彩热带鱼。身边的妈妈一边观景一边教育小孩:“宝贝你看,那些都是珊瑚礁,其实里面住的都是小生物哦。可惜因为我们没有保护好环境,科学家说,它们都活不了很多年了,那么漂亮的鱼也要无家可归……”

小朋友听了一脸伤心:“真的吗?尼莫和多莉呢?是不是他们都要无家可归?”

妈妈又连忙安慰小朋友:“也不一定啊,如果我们现在开始努力的话,也许奇迹会发生呢。”

姜芷芃听了不禁莞尔,轻轻拉了拉身边的贺宇川,说:“我记得,你还问过我相不相信奇迹。”

他回头,“嗯”了一声,阳光映照在他眼里,满是柔和的光。

那一刻她心里感慨颇多。人生这一路,岔路不知凡几,茫茫人海中,有无数个机会可能会错失彼此,两个人最终能走到一起,何尝不是一种奇迹。所以她一脸认真地说:“我以前不相信,可现在也想要相信一回。”

他在海风和阳光里笑起来,目光闪动,嘴角微扬,低下头,在她唇上印下一个轻轻的吻。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

番外还没写,应该会有,但可能是下周。

再来求下预收,请点作者专栏收藏:

1.《北岛来信》一直在写还没写完的文

2.《双城之恋》这会是个暗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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