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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王宝儿发财(中)(1 / 1)

书接前言,上回正说到崔老道一时贪财错失玉鼠,气得窦占龙恶血冲心,死在当场。他自己拍拍屁股跑了,扔下本该发财的王宝儿接着受穷,不免心怀愧疚,指点他在水铺门口的大缸中放上一条金鱼,凑成了“龙入聚宝盆”的形势格局。王宝儿照方抓药,生意果然风生水起,没用三五年,已在天津城开了四十八家水铺。手头儿宽裕点儿了,寻思也该找个安身之所,这些日子经常往茶馆跑,倒不是为了喝茶,因为茶馆之中牙行聚集,他想托人买套房子。

过去的牙行说白了就是中介,牙侩们得知王宝儿找房子,全给留上心了,这两三年天津卫提起来谁不知道“王宝儿的水铺浮金鱼儿”?这是堂堂的大东家,大人办大事儿、大笔写大字儿,必然出手阔绰,怎么不得置办一套前后三进、左右带跨的大宅院?到时几百上千两的银子一过手,少不了捞上一票,绝对是块流油的肥肉,如同一群苍蝇似的全跟了上来。怎知这个东家手紧,拿出来的钱不多,买好的不够,买次的富余,不上不下正卡嗓子眼儿上。并非王宝儿不愿意多掏钱,头里咱也说过,水铺这个行当的买卖再好,无非是蝇头小利,一壶开水也卖不出三吊三、六吊六的价钱,赚的就是个辛苦钱,再刨去人吃马喂这些成本,纵然连号四十八家,看起来家大业大,雇的人手也着实不少,其实连本带利也只是有数儿的几个钱。再加上王宝儿受过穷,有道是“乍富不知新受用,乍贫难改旧家风”,过惯了苦日子,虽说比不上一毛不拔的瓷公鸡、铁仙鹤,但总不可能有多少钱掏多少钱,往后的生意还得做、日子还得过,所以出的价钱不多。他让牙侩们领着,跟画地图似的满城乱转,大小房子看了不少,却是高不成低不就,没有真正入了眼、称了心的。

这一天早上,王宝儿跟平时一样,交代完水铺的生意,出门奔北大关,进了袭胜茶馆,叫上一壶茶,又让伙计给端过两碟点心。天津卫的茶馆跟别的地方不太一样,分为书茶馆、戏茶馆、清茶馆三种。袭胜是家老字号,属于戏茶馆,底下喝茶、台上唱戏,讲究戏好、角儿好、水好、茶叶好,来此听戏喝茶两不误,不卖戏票,只收茶资。茶馆中多为散座,一张八仙桌、四把官帽椅凑成一桌,相熟的茶客进来就往一块儿凑合,也有几个包厢雅座,迎面是小戏台,“出将、入相”两个小门通往后场。戏台上整日上演京评梆曲,茶客大多是专门来听戏的,也不乏谈生意做买卖的行商坐贾。

王宝儿坐定了,捏起一块点心刚想吃,打门口进来一位,中等个头儿,淡眉细眼,留着三绺短须,头戴瓜皮小帽,身穿青色长袍,外罩黑色马褂,手里拿着一把白纸折扇,过来先给王宝儿请了个安:“王大东家,您老早啊!”

王宝儿这些日子天天泡在茶馆儿,也认得此人。天津城的一个牙侩,人称冯六,专给人拉房签。过去这一行有这么个说法——十签九空、一签不轻,是个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的行当。用不着搁本钱,全靠耳朵听、嘴里说,眼界宽、门子多,谁想卖宅子、谁想置产业,他们打听来消息,在中间来回说合,这边多出几个,那边少要几个,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把价码说平整了,带着两边签字画押过地契,从中捞点儿好处。冯六四十来岁,这辈子没干过别的营生,在这一行里混迹多年,浑身上下三十六个心眼儿、七十二个转轴儿,脑瓜合不合适?”

王宝儿知道,所谓的“半砖”,那就不是一砖到他这麻袋不同于布口袋,做的时候不动刀剪,用来盛银子不会破财。那时的人迷信,麻袋又不贵,何不图个彩头呢?买来这么一用,真是又好看又结实,回去后一传十,十传百,久而久之“麻袋王”成了字号,都说“不用麻袋王的麻袋装银子,就不算有钱人”,以至于到后来,外省的钱庄银号也争相买他的麻袋,那一买可就是成百上千条,买回去再零卖,一时间供不应求。麻袋王一家老小忙不过来,就雇人来做。买卖越干越大,在官银号旁边置办铺眼儿当起了坐商,又在北门里银子窝买下一块地皮,大兴土木,造了那座两进的宅子。过去的财主都买官,所以门口有门楼子。麻袋王全家敲锣打鼓地搬了进去,真可谓“顺风顺水,人财两旺”。麻袋王发了财,脾气禀性变得跟从前大不一样,对待店中的伙计、雇工终日横眉立目,做生意谈买卖锱铢必较,往里糊涂不往外糊涂,只占便宜不吃亏,相识之人没一个说他好的,渐渐地失了人心,生意大不如前。麻袋王死后,他的儿孙不争气,将银子认作没根的,当成砖石土块一般挥霍,没过几年便败尽了祖传的家业,使的用的穿的戴的当卖一空,最后把瓦片子都卖了。这座宅子几易其主,也不知道为什么,再没一家住得安稳,接二连三地死人,再无人敢买,已然荒了几十年,破门楼子摇摇欲坠,院子中杂草丛生,屋子门窗破烂,只不过格局仍在,与当初一般无二。

冯六瞧出王宝儿心里犹豫,他敢对王宝儿提这座宅子,自然有一套说辞,当即说道:“王大东家,不用听信那些个风言风语,那全是闲老百姓磕牙玩儿的,说真格的,听蝲蝲蛄叫还不种地了?您要是不捡这个天大的便宜,我就倒给别人了,过这村没这店,到时候您可别后悔。”

王宝儿一寻思,冯六的话倒也不错,“麻袋王”那座宅子真是好,小时候他翻墙进去玩过,前边小三合院,正房三间,东西两侧还有厢房。二进院子是个小花园,中间栽着一株枣树。迎面也是三间正房,两厢没房子,砌着挺高的院墙,称不上深宅大院,造得可挺规矩,住起来也宽绰,大门一关,闹中取静。王宝儿又是做生意的人,讲究将本图利,一想到两间“半砖房”的钱就能买这么一座宅子,他如何不动心思?可他也是在银子窝长大的,打小就听说这是座凶宅,当初也有胆大不信邪的,住进去全死了。王宝儿思前想后拿不定主意,毕竟不再是从前那个无依无靠的小叫花子了,好歹开着四十八家水铺,眼看着日子过得芝麻开花——节节高,万一买下这座宅子遭了殃,那又何苦来的呢?想到此处,王宝儿给冯六倒了杯茶,自己也端起茶杯,朝冯六敬了敬:“您喝口茶,这件事容我回去琢磨琢磨。”

冯六长了毛比猴都精,一听这话,就明白王宝儿心里虽然定不下来,但真是舍不得这宅子,赶紧找补一句:“那您可得尽快拿主意,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王宝儿答道:“您放心,我这一半天就回来找您,少不了给您添麻烦。”

王宝儿嘴上应着,心里可就想出了一个办法,他得去找崔老道问上一问。崔老道这几年没挪地方,仍在南门口摆摊算卦。自从他给水铺看过风水,王宝儿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他是知恩图报的人,隔三岔五就去找崔老道,一来登门拜谢,二来叙叙旧交。可是崔老道怕遭报应,什么好处也不敢收,到最后问崔老道:“都说那是凶宅,可是价码儿再合适不过了,但不知买下来会不会出事?还得请道长您给拿个主意!”

崔老道若有所思,沉吟片刻说道:“王大财主,你这几十家水铺只是小财,只要水缸里的金鱼儿不动,大财还在后边。一座宅子而已,但买无妨,正所谓‘根深不怕风摇动,树正何愁月影斜’。贫道这两句良言赠予财主爷,回去你再好好悟悟。”

王宝儿心下仍不踏实:“道长总说我能发财,不错,如今我是有点儿钱了,可也称不起财主,能置办一座称心的宅子,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我便知足了。想必您也知道这座宅子,荒废了不下几十年,在过去来说,谁住进去谁倒霉,我王宝儿又没有三个脑袋、六条胳膊,如何压得住呢?”

崔老道见王宝儿不信,让他把左手递了过来,指着手心说道:“此言差矣,那些人住进去倒霉,是因为他们命中无财,而你王大财主命中之财远不只如此。你瞧你这掌纹,两横两纵,形同一个‘井’字,这叫掌中井,五指则是五道财水,全进了你这口井,何愁发不了大财?”

王宝儿听了崔老道这几句话,如同吃了定心丸,心下主意已定。拜别崔老道,刚走了没几步,崔老道从后面喊住他,追上来说:“王大财主,那宅子买可是买,只是有一节,我记得宅子后院里有一棵枣树,买下来之后,你得先找人把这棵树砍了。”王宝儿不解,园子里有棵枣树遮风挡雨,还能吃枣,难道不是好事?而且天津卫城里的宅门小院,种枣树的也不少。崔老道说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所谓桑梨杜枣槐,不进阴阳宅,枣树是好,但不能种在自家院子里,这是其一。再者说来,院中有木,是为一个‘困’字,砍了树,方能天地开阔,住得踏实,万事大吉。”

一番话听得王宝儿心服口服外带佩服,再次拜谢崔老道,直奔北大关袭胜茶馆。进门一看,台上一出《黄天霸拜山》正演到紧要关头,紧锣密鼓打得热闹。冯六也还坐在原处,摇头晃脑听得正带劲儿。王宝儿走过去在冯六对面坐下。冯六瞧见王宝儿脸上的神色,不用对方开口,立马就明白这桩买卖成了,站起身来抱拳作揖:“给您道喜,看来您是想明白了,得嘞,接下来的事您交给我吧,不出半个月,保管让您乔迁新居。”王宝儿连连道谢:“冯六哥,就拜托您多费心了!”

接下来冯六又去找卖主,按这行的规矩,买卖双方不能直接见面谈钱。王宝儿出的钱不多,冯六心里明白,:“咱的主子来了,你我出头之日不远矣。”

青袍人说:“兄长所言极是,你我二人赶紧把账目归拢归拢,以免到时候对不上。”

白袍人又说:“不知这位主子的命大不大,福薄命浅的可镇不住宅中邪祟,还得跟前几位一样,落个人财两空。”

青袍人叹道:“老话说得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当年的麻袋王要不是贪得无厌,得了旁门左道的邪法,把个妖怪的牌位供在堂屋木梁上,一年祭一颗人头,何至于遭了报应死于非命。可见命中没有那么大的财,得之反而有祸,能不能在宅子里踏踏实实住下去,就得看这位新主子的造化了。”

白袍人道:“其实除掉宅中邪祟不难,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青袍人听到此处,伸出食指在唇边一嘘:“当心隔墙有耳!”

王宝儿在洞孔外面听了个一字不落。原来当初麻袋王贪心太大,在宅中拜妖聚财,结果遭了报应,落得家败人亡,此后住进来的皆受其害。他除了害怕,心里头还恨两个人,恨谁呢?一是拉房签的牙侩冯六,花言巧语让他买下了凶宅;二一个恨崔老道,崔老道虽是恩人,却支了一个昏着儿,害自己搭上了小命。天津城谁不知道,崔老道算卦——十卦九不准,当真名不虚传。从前我还不信,这一次不信也得信了,这个宅子里的东西这么厉害,还说什么但买无妨!他更心疼辛辛苦苦攒的银子,那可是一壶一壶开水卖出来的,掏钱买下这个宅子容易,再卖掉可难了,说他是个做买卖的人可真不假,到这会儿还在寻思如何将凶宅转手。他正想得入神,两个“红帽翅儿”似乎发觉有人,就此住口不说了,站起身一左一右朝着王宝儿藏身之处走来,眨眼到得洞孔近前,白袍人伸出手指往小孔里面一戳。王宝儿一惊而醒,见自己仍坐在正厅之内,出透了一身的冷汗,犹如淋过一场大雨。抬头看看外边,已然天色微明,竟是南柯一梦。

常言道“梦是心头想”,世上没有不做梦的人,梦见的事千奇百怪,倒也不必深究。王宝儿却放心不下,此事太过蹊跷,他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决定横下心来,瞧瞧是什么东西作怪!他按照梦中听来的,搬梯子来到堂屋,爬上房梁一看,犄角儿上果然摆着一个木头牌位,如同供在祠堂中的祖先牌位,黑漆金字,遍布饕餮纹,上方两个小字“神主”,下接四个大字“金钩将军”。王宝儿倒吸了一口凉气,他顾不得吃惊,急忙把牌位从屋梁上取下来,夹在胳肢窝里,撒腿如飞跑向后院。

前文书咱提到过,他这后院也是三间正房。王宝儿是“半拉花生——一个仁儿”,住不过来这么多房,也就没怎么拾掇,扫了扫土、刷了遍浆,其余的一概没置办,屋里只有几件旧家具。他是个精打细算的人,一时没舍得扔,全在这屋堆着。当下推门进屋,从中找到一口破躺箱,并非花梨、紫檀,就是樟木做的,又破又旧,放在屋角很不起眼儿。那么说,这口箱子里有什么呢?王宝儿做了一个怪梦,听两个“红帽翅儿”说了,当初麻袋王发了大财,买房子置产业,该有的全有了,在家中立上多宝槅,各式古董珍玩琳琅满目,唐朝的花瓶儿、宋朝的盖碗儿、妃子的脸盆儿、王爷的奶嘴儿,足足买了一屋子,没少往里边扔钱。又听人说瓶瓶罐罐显得俗气,还得说是水墨丹青风雅讲究。麻袋王是个“听人劝吃饱饭”的脾气,就到处搜罗名人字画、挑山对联,一捆捆地往回买,四面墙全挂满了,琳琅满目真叫一个花哨,看得人直眼晕,跟进了字画店差不多。当然,其中真的不多,假的不少。唐伯虎画的火轮船、米元章画的胶皮车,但凡有人告诉他这东西好,他就往回买。墙上挂不开了,就往箱子里填。他一个缝麻袋的,草包肚子、猪油蒙眼,如何辨得出真伪?挂在墙上的也好,收在箱中的也罢,十之**赝得不能再赝了。其中却有一幅宝画《神鹰图》,被他当作烂纸铺了箱子底,也多亏如此,家里的东西全让后辈儿孙败光了,单单留下了这张画。

按照梦中那两个“红帽翅儿”所说,王宝儿小心翼翼从箱子底起出《神鹰图》。不知传下多少年了,画卷已然残破,画中描绘的一只展翅腾空的白鹰,金钩玉爪,呼之欲出。王宝儿心说“错不了了”,他去正房山墙上砸进一根大钉子,把《神鹰图》迎门高挂,匆匆跑到堆房抱来一捆艾草,用绳子扎成人形,有胳膊、有腿、有脑袋,又搬下“金钩将军”的牌位,塞入草人肚子里,往草人身上接连揳进去七根钢钉。说来也怪,钉子刚钉完,耳畔忽然传来一阵金石之声,好似院子里打了个炸雷。还没等王宝儿回过神来,就听得里屋卧房之内“咣当”一声。他急忙跑进屋一看,只见自己的床上趴着个黑乎乎的东西,看意思是从头着容易,这一盖可就盖了一年多,砖瓦木匠用了无数。

此事轰动了整个天津城,富贵莫过帝王家,王爷府还了得?整个天津城除了王宝儿之外,没几个人办得起这件事,实不知要花多少银子。等到宅子盖好了,王宝儿看着直点头,钱是没有白花的,这宅子太气派了。外边青砖碧瓦、斗拱飞檐,广亮大门下边左右分设回事房、管事处。门口立一对石狮子,旁边上马石、下马石、拴马的桩子。门楼子上挂着两个大红灯笼,灯笼上写着大号的“王”字,两扇朱漆大门满带铜钉,一颗颗打磨得锃明瓦亮。按说普通老百姓家的门上不能带钉,可大清国已经快倒了,危亡关头谁还管这个?宅院里边更不用说了,前后三进院落,比之前的大出几倍,照壁、石坊、长廊、凉亭一应俱全,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梁柱全是上等木料,屋里不用点香烛,总有一股子清香。东跨院是厨房带茅房,西跨院是茅房带厨房,一点儿也不多余,府上使唤下人好几十口子,吃得多拉得可也不少。大宅之中有一座戏楼,后面还有后花园,小桥流水,花繁叶茂,闹中取静,别有洞天,太湖的奇石、苏州的盆景、宜宾的青竹错落有致。宅子里摆设的古玩字画、金碟子玉碗自不必说,买的时候跟王爷说定了:“您就穿着衣裳把家里人带走,其余的东西一件别动,我全要了。”王宝儿搬来王府当宅子,里里外外全换了,当年那座破门楼子却没舍得拆,镶在院墙里,改成一道侧门,仍能进出行走。这也是王宝儿的一个念想儿,看到门楼子就想起自己小时候拉竿要饭、捉玉鼠丢癞猫的事,心里一阵扑腾,再看看眼前创下的这份家业,真可以说是恍若隔世。

王宝儿买下王爷府,在银子窝起了一座大宅,买卖也不用自己过问,全由掌柜的和先生盯着,当起了真正坐家的大财主。正经有钱的还讲究个家趁人值,王宝儿也是如此,什么叫管家、用人、厨子、老妈子,有雇的有买的,平日里举手投足、一举一动都有人伺候,手底下的使唤人不下三五十号,出入随行,前呼后拥。众多下人中,有一位贴身的常随名叫王喜儿,二十五六岁的年纪,长得不难看,脑子也机灵,原本也不姓王,家里没钱自卖自身,签了牛皮文书,奴随主姓,重起的名字。既然是贴身的常随,便整天不能离开王宝儿左右,马上轿下随时随地地伺候,点个烟、倒个茶、开个门、打个伞,有眼力见儿,嘴甜还会说话,一口一个爷,专拣主子爱听的说,一来二去成了王宝儿的心腹。正所谓“顺情说好话,耿直万人嫌”,王喜儿能言善道,巧嘴八哥一般,渐渐地,王宝儿就对他言听计从了,哪知因此惹下一桩祸端。

一日闲来无事,王宝儿去水铺喂他的金鱼,这是多少年来的习惯,有事没事总得过来看看这条鱼。王喜儿在旁边垂手而站,见主子喂鱼喂得高兴,便上前说道:“爷,您养的金鱼,在咱天津卫称得上一景,九河下梢的军民人等,有不知道县太爷叫什么的,哪有不知道它的?眼下您家财万贯,狗食盆子都是玛瑙的,这条金鱼是不是也该跟您沾沾光了?”

王宝儿一听还真是,这么些年境遇光景早就比从前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却忘记考虑过自己发家的源头:“这倒是我马虎了,还是你小子有心,可怎么让它沾光呢?”

王喜儿往前凑了一步,一脸谄媚地说:“您这尾金鱼是仙种,玉皇大帝王母娘娘也不见得有这么一条,可这口水缸太寒碜了,扔道边都没人捡。我可听说了,北京城又出了个坑家败产的皇亲,将大内的东西拿出来变卖,据说奇珍异宝无数,多是万岁爷用过的东西。其中有这么一口九龙缸,缸外八条盘龙,缸里还有一条,盘在内壁之上。一旦注满了清水,这条龙就跟活了似的在里边打转儿,天底下也就它能配得上您的金鱼。”

王宝儿大为受用,想想自己的宅子越住越好,这金鱼却还待在那口老缸里,当年若不是买了这条金鱼发家,哪有我王宝儿今时今日?要说头一个得谢崔道长,二一个就得谢这条金鱼,不由得心生愧疚,当时吩咐下去,出多少钱也得把九龙缸抬回来,其实鱼有水就能活,它哪明白什么叫九龙缸?然而有钱的大爷就得摆这个谱儿。

有话则长,无语则短。只说三天之后,王喜儿带人把九龙缸从京城抬回来了,作为经办之人,从谈价到雇船,理所当然从中捞了许多好处,这也是他撺掇王宝儿换缸的本意。待九龙缸在银子窝水铺门口落稳,王宝儿闻讯从家里出来,到水铺门口一看,简直太阔气了:缸上的八条金龙张牙舞爪、栩栩如生,里边那条龙随着水波荡漾,也是呼之欲出,而且,九条龙皆为五爪金龙,正经是皇宫大内的东西。所谓五爪,其实是五趾,五爪金龙只有皇上可以用,以下只能用四爪龙。王宝儿也是欺祖了,站在九龙缸前暗自思忖,水铺拢住了银子窝的财气,九龙缸配金鱼,得了“龙入聚宝盆”的形势,将来自己还能发更大的财。他越想越得意,让手下人赶紧给金鱼换水缸。

水铺的伙计们不敢伸手去捞金鱼,溜光水滑不好抓,又是东家的心尖子,万一碰掉一片半片的鱼鳞,哪个也担待不起。仗着全是棒小伙子,干活儿不惜力气,有人出主意,干脆把缸抬起来,连水带金鱼一并倒入九龙缸。水铺还没兑给王宝儿之前,这口水缸就在,很多年没挪过地方,缸底陷在泥地里,日久天长,越陷越深。一众伙计无从下手,便取来一条大绳,捆住缸沿儿,插进穿心杠,把四周围的土刨了刨,一边两个人,矮身把杠子搭在肩上,叫了一声号子,使劲把水缸往上抬。刚一挪动,可了不得了,只听“咔嚓”一声,瓦缸四分五裂,水流满地,一道金光直奔东北方向而去。众人低头再看,大缸中的金鱼踪迹全无。

王宝儿捶胸顿足、追悔莫及,事到如今再说别的也没用了。他让人把碎瓦缸收拾了,安顿好九龙缸,马不停蹄又到河边鱼市上,千挑万选,买了一尾欢蹦乱跳的大金鱼,回来放入九龙缸中。说来也怪,打从这一天起,王宝儿真是干什么什么不成,生意一落千丈,账簿上全是红字儿。赶等又过了几年,大清朝廷一倒,军阀混战、刀兵四起,盐票和钱号全完了。天灾**再加上土匪劫掠,天津城数一数二的大财主王宝儿万贯家财散尽,又成了个平头百姓,自此销声匿迹。有人说他投亲无路、靠友无门,远走他乡另寻生路,还有人说他一时心窄想不开跳了大河,也有人说他找他的金鱼去了,风言风语怎么说的都有,反正再也没人见过他。银子窝路口这座王爷府,几经风雨又变得残破不堪,仿佛数百年来一直荒置于此,真应了那句戏文:“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对于王宝儿白手起家,从一个捡秫秸秆儿的穷孩子当上了天津卫数得着的大财主,到头来又落了个一贫如洗的下场,心里最不是滋味儿的还得说是崔老道。一来没了王宝儿这个靠山,他又得三天两头地挨饿,再也没人接长不短地带他开荤解馋了;二来王宝儿是他看着长大的,看着从小要饭的变成天津城响当当的巨富,又看着他落魄,到如今竟然不知所踪,自不免怅然若失。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一晃过去二十几个年头。已是民国,天津城又是对外贸易的重镇,老百姓脑袋后边的辫子剪了,眼界也比从前宽了,天天都有西洋景儿看,大小报社多如雨后春笋,报纸上什么新鲜事儿都有。除了用奇闻逸事、花边新闻博取眼球儿之外,有的报社还专门请人来揭露江湖上这些坑蒙拐骗的手段,其中不乏过去干“金买卖”的那些相师、术士,把相面算卦的这一套兜底全给抖了出来。什么叫“揪金”,什么叫“要簧”,什么叫“八面封、两头堵、一个马俩脑袋”;怎么抽签,怎么开卦,怎么玩儿手彩,报纸上全有详细的介绍。老百姓看懂了,琢磨明白了,恍然大悟,敢情这里边没一样是真的,那谁还来算卦?崔老道被人“刨了底”,算卦的生意更不好做了,经常开不了张,家里总是揭不开锅。

且说有这么一次,崔老道赶早出来,摆好了卦摊儿,双手抱着肩膀溜溜等了一整天,半个问卦的也没有。崔老道暗暗叫苦:“可叹贫道我空有一身本领,既不能成仙了道,又没有富贵荣华之命,吃苦受穷反倒应承应受,终日来,世上哪有这么多妖?天津城又不是深山古洞,能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无外乎黄鼠狼、大耗子什么的,顶多是个百十来年的老刺猬。崔老道久走江湖,知道其中的奥妙,这些个东西飞不了多高,蹦不了多远,无非扰人家宅而已。用不着五行道法,找着克星就行,好比说黄鼠狼怕鹅、耗子再大也怕猫、老刺猬怕烟油子,只要摸准了脉门,对付这些个东西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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