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1 / 1)

“哎呀,我们阿昭这是怎么了?小伙子,你欺负她了?怎么她这么一头大汗的?”

熟悉的锅贴小店,熟悉的——抱在怀里,送进店里。

李阿婆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着急忙慌地上前,扒拉开陈昭略有些汗湿的鬓发。

她心疼地用手背帮陈昭擦拭着额角淋漓汗水,“她最近工作够辛苦了,你们这又是什么事,怎么总是折腾我们阿昭?……来,先上楼,让她躺躺,可怜见的哟。”

昏暗的楼道。

要微微弯腰、注意脚下才能顺畅通行的楼梯空隙。

钟邵奇一语不发地将陈昭抱上楼,熟络地走近床边。

末了,单膝抵住床角,一手搂住脖子,将她稳稳放上床。

无话。

他只是到这一刻,由上而下睨视一眼,定定看她。

微颤的眼皮,并不安稳而悄悄抖动的手指。

“阿婆,今天她……淋雨了,麻烦你照顾她,”许久,他侧过头,轻声说一句,“我还有事,先走了。”

话音落地,他确实不再像上次一样久留,也没有再那样耐心地,为她熬上一碗姜汤,守着她,到晨光微醺。

唯有沉沉缓慢的脚步声渐远。

李阿婆应了一声好,也没挽留,只从衣柜里随手挑了件衣服,准备给陈昭换上。

一边找,一边,却又有些稀奇地砸吧砸吧嘴——她一时间有些想不明白,今天这两个人的气氛怎么这么奇怪,分明前几天还一副你侬我侬的小情侣模样,还想说阿昭终于……

到底是年轻人,心性说变就变。

她一声叹息,也不好再多想,只转头到床边。

刚要伸手,给人脱了身上那些个濡湿的衣服,床上“睡得正熟”的陈昭,却蓦地睁开眼,满眼清明,哪里有半点睡意朦胧的意思。

撑起半边身子,陈昭接过阿婆手里的睡裙,唇齿嗫嚅半晌。

许久,她问了句:“阿婆,上次……是不是也是他送我回来的?”

上海,圣安德鲁斯庄园。

花岗岩铺设的人行步道两侧,大道与绿荫错落蔓延,车辆穿行其间,恍惚有种中古世纪幽僻庄严的错觉。

并不扎眼的黑色宾利,缓缓停入庭院一侧的地下车库。

“已经到了,”临下车前,电话又一次响起,男人微微推起金丝眼镜,捏了捏鼻梁,尽可能对电话那头缓和了语气,“妈,到底有什么急事?”

是了。

钟邵奇此刻所在,并不是任何一处钟家在上海购置的居所,而是因为临时接到电话,回了洛家——

说是洛家,其实也不过是洛夫人,他的母亲,漫漫余生中独守的巢穴之一罢了。

从车库后门拐出,踏进大门。

别墅里充满着意大利装饰风格的元素,中世纪古典壁画和繁琐花纹的窗帘和吊灯,穿过大厅,是一路向上的旋转回廊,连楼梯扶手上,都搭着纹路细致的针织薄毯——中看不中用,一如洛家那山河日下、却永远无论何时都不会放低的高傲矜持。

沿路的几个家仆似乎排练过一般,如多年前时的习惯,按例叫他一声“少爷”,只前头那姓氏的前缀,如今觉得有些不好拿捏,索性略过。

钟邵奇:“……”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确实,跟洛家有关的地方,都没有给他留下过什么太美好的印象,现在再回来,也不外如是。

昔日的老管家,早在几年前,洛夫人搬进这座新别墅之后不久,就辞职回家。

并不面熟的新管家年轻而精明,不过是从车库引他到楼上书房这不足十分钟的相处,就话里话外不少于五次的向他引荐着自己是多么能力出众、并不甘于只是做一个看屋理事的管家。

钟邵奇一概以面无表情的颔首表示听到与不认可的双重意思。

那位管家不掩失落,却锲而不舍,末了,又在书房门前,把握最后的机会,寻机塞给他一张名片,这才陪着笑脸,弓腰离去。

钟邵奇低头瞟一眼名片上那三个大字:李耀阳,左右翻转,再细看一眼,印在名片上的都是些搬不上台面的履历。

他没再多想,随手将名片塞进西服口袋,便推门进了书房。

双手交叠,正闭目养神的洛夫人靠住椅背。

书桌上,一本书页泛黄的《古希腊诗歌经典》翻到一半,一旁的茶水已然不再热气冉冉,显然,她已经久候多时。

钟邵奇在书桌另一侧落座。

他们母子两人从来不需要多做寒暄,习惯了开门见山,于是刚一坐稳,便先开口问了一句:“这么急着找我来,是出什么事了?”

“一点小事,”她依旧闭着眼,“但是如果不通知你及早处理,就是大事了。”

“……”

似乎感受到他一时之间的警惕,洛夫人说起话来,愈发不急不慢:“你爷爷虽然摔得中了风,但还吊着一口气,也不是老糊涂。现在是什么局势,你在钟家看的比我清楚,至少,钟家虽然家大业大,但只守着香港那块肥肉是不行了,你知道的吧?”

他默然半晌,答一句:“我知道。”

洛夫人轻笑一声。

“那我就更想不明白了。什么时候,我儿子变成一个知道但还不去做的莽撞小年轻了?只是结个婚,你情我愿互惠互利,对你来说,好像应该不是那么难,为什么非得去忤逆老爷子?——还是说,你觉得我喜欢的那个卓家丫头你更满意?”

宋家背靠政界,是昔日上海一座山头,多年来上有庇荫,下有旧日幕僚,虽说仅仅从商业规模来说,远逊于五代从商、资本雄厚的钟氏,但是,自香港回归以后,比起商业帝国的扩展,大局已定、“猪肉已分”的香港商界,如今要考虑更多的,是“表态”和“服从”。

与宋家的联姻,老爷子已经跟他说的很清楚,是为了求稳,不是为了求进。

如今洛夫人旧事重提,还是一模一样的口径,却让他愈发心烦意乱。

“……和宋家的普陀区cbd项目,并没有因为联姻成行与否受到影响,公事私事,我分的很清楚,”钟邵奇撂下一句早已说厌的托词,“如果没有别的事,妈,我就不坐了,你也早点休息。”

他并不想直面洛夫人的刁难,眼下尽早脱身,显然才是上上之策。

但是很显然,洛夫人早已经料到他的对策,于是没来得及起身,就被她一句“等等”,堪堪叫住。

洛夫人睁开眼。

冷静而悲悯的眼神掠过他眉心微蹙、并不如往日气定神闲的神色,伸手,从一旁的抽屉里择出两份文件,两指抵住纸面,推到他面前。

“不用这么急,阿齐,看完这份调查报告再走。”

钟邵奇垂眼。

报告的扉页,是一张黑白复印的照片。

画面上,看起来约莫八/九岁的男孩,正在草坪上踢着足球。男孩生的粉雕玉琢,虽然年幼,却已经看得出纤瘦修长的筋骨轮廓,不知为何,还没长开的眉眼,倒莫名让人觉得有些……

眼熟?

他视线一偏,复又看向一旁的竖列字体。

【美国旧金山,钟家老宅,钟礼烨。】

和他那个从未谋面的父亲一个字辈。

“这小家伙在美国,被保护的倒还很好。要不是前段时间,我注意到自从老爷子病了以后,钟家就总有几笔不太寻常的外汇支出,还发现不了——怎么说呢,阿齐,你爷爷从来都很会给自己留下个二手准备,”洛夫人撑着脸颊,笑了,“你能理解吧?我这个做母亲的,只是不希望你变成这个二手准备。”

弦外之音,已经不言自明。

沉默片刻。

她并不给他做出妥善回答的机会,伸长手,又将他面前、底下那份文件换到上层。

“还有这个,是老爷子昨天传回来给我的,你也可以看一看。看完以后,阿齐,我相信你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一副成竹在胸的熟悉姿态。

钟邵奇轻叩桌面,不置可否,却还是在稍稍思忖过后,伸手挪过那份文件。

一份八年前的【撤诉和解同意书】陈列眼前。

他一行一行,看着那上头的字字句句。

什么甲方为乙方提供在港基本就业,什么乙方配合责任人还清债务,如有违背,十倍追责。

最后的最后。

乙方那一栏,画了一只鲜红色的,有鼻子有眼的笨猪。

而后,有人一笔一划,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陈昭。”

是八年前在钟家大宅把自己狠狠推开以后,头也不回地离开的陈昭啊。

是自己哪怕托人带去学籍确认书,都想要最后挽留的陈昭啊。

所谓的基本就业,在香港,以她当时的学历,无外乎能找些洗盘子和服务员的工作,这种没有任何保障的空口合同,不过就是欺负她当时的年少,欺负她,不懂这些人话里有话的、诱人入虎口的诡秘。

他几乎能想象。

也许陈昭并不爱她的父亲,也从不会在旁人面前提起父亲,可是,陈家爷爷有多么思念自己偷渡香港的儿子,甚至曾经偷偷问他香港是个什么地方,能不能劝劝儿子回来见见他——

如果是陈爷爷想做的,陈昭怎么会拒绝?

他们怎么能这样踩着陈昭的软肋,荒废了她整整六七年,女孩最美好的人生?

钟邵奇摩挲着那白纸黑字。

忽然地,轻声说了一句:“我在上海,让人找了她六年。但原来,她居然笨到,一直活在香港,也不敢来找我要一点点帮助。”

洛夫人依旧轻笑,尾音上挑:“嗯?你……”

那些毫不留情的嘲讽堵在喉口。

——“砰!”

一声巨响,打断了她的话音。

洛夫人抬起头,看见纸页翻飞,看见自己那个,从来不露声色、秉持礼节的儿子,此刻金丝眼镜后头,猩红着的双眼。

隐隐约约,她甚至看见那些不合时宜的眼泪,不该出现在他脸上的,近乎咬牙切齿的愤怒。

那狠狠一拳,整个桌面震颤不已。

对面坐着的,是他的母亲。

从小到大有如一尊灵柩压在他背上的母亲,无时无刻,都不在灌输着让他听话的母亲。

她说:“钟邵奇,我,和你爷爷,从来不是一个阵线,但都只是在提醒你。当年他可以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随便找个理由,就让她背上不情愿的巨债,现在也同样可以,让你今天光鲜亮丽,过几年,他一命呜呼,钟家转交给那个小屁孩,让你一无所有。”

他双眼沤红。

女人的手,拍了拍他肩膀。

“阿齐,你一直是个好孩子,我记得小时候,你不知道从哪里抱回来一条土狗,我告诉过你,住在这样的地方,你把那条狗抱回来,注定就是让他等死。果然,没多久,那条活蹦乱跳的狗就被隔壁人家的保安几棍子打死了——”

“如果你喜欢的注定不是金丝雀和宠物犬,那你就记住,除非有一天,你的能力强到拥有一个谁都不能无由干涉的天地,否则,你就是把一个陌生的物种带进一个陌生的世界,自作孽,不可活。”

她站起身来,与他平视,复又将两份文件拢成一摞,掉了个个儿,递到他面前。

“所以阿齐,不要怪别人,是你不够好,不够强,不够……狠。在这一点上,钟老爷子,比你要强很多倍。你不觉得,他活到这个年纪,已经够了吗?”

母子两人凛冽的视线,霎时间,同在一处相撞。

甚至无需问那句“你什么意思”。

她温温柔柔地一笑,“先下手为强吧,阿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还不快回香港,好好哄哄你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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