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1 / 1)

十月初一, 阴雨绵绵, 徐泰和带着一家老小前往青城山上香祈福。谢氏身子还没好透, 并未前来。徐安宁本来也不想来,张氏亲自去引嫣阁劝说,让她别整日闷在家里, 出来透一透气,她这才强撑着出了门。

徐氏一族乃上京中的新贵, 一行人刚到青城山门口, 就有青城山的长老前来迎接。徐泰和同长老寒暄了几句, 便有一名小僧带他们去后院的厢房。徐西陆走在徐泰和身后,九冬替他撑着油纸伞。他回头看了一眼徐安宁, 关怀道:“三妹妹可还好?”

青城山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徐安宁气色的确比在家中好了不少,一张小脸裹在狐裘里, 冲徐西陆虚弱一笑,“二哥哥,我挺好的,你别担心。”

青城山是上京中最大的寺庙, 明景帝登基时下令兴建, 耗时了数十年才完工。上京中无论是普通老百姓,还是达官显贵都会来此烧香拜佛。青城山常年香客不绝, 香火鼎盛,厢房位于后山曲径通幽处, 窗明几净,是个修身养性的极佳之处。因是在佛门圣地,男客女客需分开居住。男客住在东厢房,女客住在西厢房。东西两厢房之间有道铁门,白日开着,一入夜便会锁上。

众人安定好后,张氏带着林如筠和徐安宁去前殿烧香祈福,徐西陆和徐玄英则跟着徐泰和去佛堂听诵经文。

徐西陆不信佛,那些稀奇八怪的经文他也听不懂。他本着对佛祖的敬畏之心,强撑着听了半柱香,眼神已经开始涣散,思绪也不知飘向了哪里。好不容易一段经文念完了,徐西陆果断起身道:“父亲,我去看看斋饭如何了。”说完,不等徐泰和回应,就退了出去,一路冒雨走到了大雄宝殿。

此处的香客明显多了起来,而且很多是女眷。三尊金色的大佛像立于大殿中间,佛像前放了不少蒲团,信徒跪在上头,手持高香参拜。

人群之中,徐西陆一眼就望见了那道月白色的身影。一阵子不见,谢青苏容颜清减了许多,下巴都尖了。他跪在蒲团上,手中拿着一个签筒,摇晃数下,一支签便从签筒里蹦了出来。谢青苏正欲拿起,眼前一双修长的手横在了眼前,将掉落的签捡起,接着他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青苏,你是在求仕途呢,还是在求姻缘?”

谢青苏抬起头,就瞧见了某人那张精致风流的脸,古井般深沉的黑眸极快地闪过一丝异色。“给我。”

徐西陆神情自然,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好似将两人上次的不快全忘了一般。不知为何,他这番模样让谢青苏堵了半月的胸口稍稍松快了些。徐西陆方才走得匆忙,未曾打伞,肩上湿了一片,也吐息都带着一股寒凉之意,“青苏,不瞒你说,我也略懂一些解签之道,不如我替你看看?”

谢青苏自然不会信这些胡言乱语,伸手就要去把签夺回来,徐西陆却眼疾手快地闪身躲开。谢青苏冷着一张脸,又说了声:“还给我。”

徐西陆只当没听见,笑道:“你叫我一声西陆哥哥,我就还给你,如何?”

“我比你大三月。”

“你叫不叫?”

“……”见谢青苏转身就要走,徐西陆忙拉住他,笑道:“哎,不叫就不叫,我给你便是了。”

谢青苏接过木签,徐西陆也凑了过去,好奇道:“是什么签?”

“中。”谢青苏将木签递给解签人,后者看了一眼,还给他一篇签文。

“求则得之,舍则失之。”徐西陆默念着签文,“这是何意?”

那解签人问:“敢问公子所求何事?”

谢青苏顿了一顿,轻吐出二字,“姻缘。”

“若得有机遇,必须把握之,是红之运;若弃之,则无法再追。”

徐西陆打了一个响指,恍然道:“我懂了,这就是‘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的意思罢?”

解签人点头微笑,“施主所言极是。”

“求则得之,舍则失之……”谢青苏凝视着签文,眉头微蹙。徐西陆本着逗他开心的意思,不欲他再想些有的没的,便道:“外头雨好像比方才更大了些。我得回厢房用膳,青苏,你若有伞能不能送我过去?”

谢青苏没有理由拒绝。

雨确实越下越大。方才不过是绵绵小雨,现在已有滂沱之势。他和徐西陆同遮一把伞,视线有些模糊,风雨声之中他却能听见心跳的声音,和雨打在伞上的滴答声汇成一片。

眼看马上就要走到后厢房,谢青苏隐隐希望这条路再长一些。突然,站在他身边的人停下了脚步,他跟着步伐一顿,向他投去困惑的目光。

徐西陆低着头,视线落在从石板路底下冒头的草上,“青苏,我同小王爷之间,并非如你想的那样。”

谢青苏蓦地睁大双眸。明明雨还下得那么大,他却觉得只在一瞬间,天就亮了,地也宽了,春光从墙外漫了进来。可他依旧冷着脸,眼眸中映出徐西陆的身影和漫天的雨帘。

“小王爷帮过我数次,我很感激他。我想,他也很欣赏我,仅仅如此。”也仅能如此。宋衍卿是一人之下的亲王,当今陛下体弱多病,膝下无子,宋衍卿的未来有一万种可能,无论哪种可能,都会有一个出身高贵,贤良淑德的王妃伴在他左右。宋衍卿当年没有为了徐玄英去和父兄坦白,更不会为其他人这么做。徐西陆不傻,他能看出宋衍卿对他的另眼相待,可他也知道,两人也只能成为惺惺相惜的知己。

谢青苏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声音有些喑哑,也有些变调,“你为何同我说这些?”

“呃……”徐西陆脸上开始发烫,明明平时怼人的话都能说得那么漂亮,可他现在什么也说不出来,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想,你听到这些,会高兴一点。”

谢青苏嘴角微扬,“的确,我很高兴。”

徐西陆一愣,终于把目光从石板路上的草移到了谢青苏身上。无论看过多少次,他还是觉得谢青苏就像天上下凡的仙君,即使站在他面前,也觉得遥不可及。可现在的谢青苏,就好似仙君还了俗,还被引诱偷尝了禁果,身上多了一种人世间的烟火气。徐西陆感觉自己的心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戳了一下,“那你现在不生我的气了?”

谢青苏淡淡一笑,“我从未生过你的气。”

“你以前都不怎么笑,我还以为你笑起来很丑。”徐西陆笑道,“没想到,你笑起来反而更好看了。”

谢青苏轻咳一声,笑容微敛,似有几分害羞。

徐西陆想趁机再调/戏几句,不料后头却响起了一个煞风景的声音:“哎,你们二人堵在这路上,到底走不走啊?”

这条石板路只有两人宽,周围全是被雨水打湿的草地,只要踏进其中,衣摆就会被弄湿。两人转过头去,只见一个鲜衣的年轻公子站在他们后头,已是秋末,他手上还摇着一把折扇,目光不善地看着他们。

“哟,我还当是谁,原来是谢五公子啊。”男人阴阳怪气道,“听闻谢五公子前阵子被今上赏了十大板子,没想到这么快就能下床走动,还大老远地跑来青城山。谢大人的独子,果然不同凡响啊。”

男人脸上轻蔑的表情,和一看上去就是因纵欲导致的虚浮脚步,让徐西陆联想到了沈子闲,此人他也觉得很是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谢青苏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对徐西陆道:“我们走罢。”

两人转身走向另一条小径,还听到后头的男人高喊道:“谢五公子,子闲兄还在沈国府等着你登门道歉呢!”

两人走到后厢房,谢青苏把伞收起来,徐西陆问他:“刚刚那人是?”

“平西候九子,姜之远。”

徐西陆想起来了,月元节那日,沈子闲就是同此人一道去的清辉楼,徐青阳险些要嫁的人也是他。他怎会出现在青城山?今日是寒衣节,来此处的人要不就是女眷,要不就是和徐家一样拖家带口来的,难道平西候一家也来了,还真是冤家路窄啊。

谢青苏提醒他:“此人心术不正,品行不端,莫要招惹。”

徐西陆玩味道:“放心,只要他不来招惹我,我定不会去招惹他。我要回去用斋饭了,你要不要一起?”

“不了,我母亲还在前殿。”

“那你且去罢。回头……回头我再找你。”

谢青苏轻一颔首,“雪庭间,我等你。”

徐西陆回到厢房,刚好遇见一个小僧端着斋饭前来。他道了声谢后,问:“这位小师父,请问今日平西候一家是否也来了?”

那小僧道:“只有姜施主一人。”

“敢问他住在何处?”徐西陆神色自然道,“我同他有几分旧交,想着晚上找他去小酌一番。”

“姜施主就住在东厢房的‘了缘间’。”

“我知道了,多谢小师父。”

姜之远可不像是会专门来青城山拜佛祈福的人,只有他一个人,是想做什么?

九冬替徐西陆摆好饭菜,佛门清地,只能吃些青菜豆腐,一点荤腥都见不着。徐西陆边吃边思考,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要未雨绸缪。他放下筷子,道:“九冬。”

“怎么少爷?”

“你今日不必跟着我了。”徐西陆道,“你就去‘了缘间’附近,给爷牢牢地盯紧姜之远。他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都得一一记下来告诉我,听清楚了么?”

“不就是盯梢么?”九冬拍拍胸脯,信心满满道:“少爷放心,九冬定将姜家公子盯得死死的!”

用过斋饭后,徐西陆在厢房内小憩。下了一整天的雨,他已经习惯了雨滴落在屋的可是这个?”

姜之远点点头,“去,把门打开。”

浑子一手拿着提灯,一手窸窸窣窣地开门,折腾了半天才把门打开。西厢房都是女客,按照姜之远得到的消息,徐家的三小姐是住在同光间。

夜深人静,所有的厢房都熄了灯,姜之远不得不对着门牌号一个个地找。这西厢房都长一个样,他们还得防着被人发现,找了许久都未找到。忽然,一阵邪风吹过,一间厢房的窗被风吹开,姜之远下意识地瞧那头望去,只见那间厢房亮起了灯光,随后一个风姿绰约的身影出现在窗前。

下着雨,姜之远看不太清女子的模样,可只是远远地瞧着,他捕猎的直觉就告诉他那定是位难得美人。“走,”他对浑子道,“我们去那边看看。”

那名女子并未把窗关上,而是坐在窗前,静静低头凝思着什么。她似有所感,朝窗外望去,和姜之远四目相对。

姜之远心道:糟了,这女子看见一个外男出现在西厢房,定会大声惊叫引来僧人。他正在犹豫是撤退还是上前堵住女子的嘴,就看那女子对他微微一笑,红唇似火,明眸若星——姜之远大吃一惊,这不是正是那日在清辉楼出现,引得沈子闲和谢青苏大打出手,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红妆女子么?她怎会又突然出现在青城山里?

夜雨,青城山,红妆美人……姜之远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荒诞绮丽的话本中,难不成那女子真的是女鬼?

美人冲他招了招手,他就中了蛊似的,一步步地朝她走去——就算是妖精又如何?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浑子拉住他,“九爷,您要过去吗?”

姜之远尚存几分理智,对浑子道:“你在这候着,若里头有什么动静——又不是那种动静,你叫上咱们的人,冲进去救我。”

浑子忙点头,“我知道了九爷,您放心去罢。”

姜之远走到厢房门口,也不看门牌,直接就伸手推门。门果然没关,看来那妖精真的是来特意勾引他的。他急色地走进内间,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正纳闷时,一个转身——

“啊——”看清身后之人时,姜之远把尖叫咽了下去,他松了一口气,谄笑着埋怨道:“美人,你差点把爷给吓死了。”

近距离看红衣美人,只觉得美人真是明艳的不可方物。他按下蠢蠢欲动的躁动,对美人行了个礼,“这个姑娘,你方才可是在对我招手?”

红妆美人微微颔首。

姜之远登时喜不自胜。他与沈子闲虽是酒肉朋友,但无论是外表,家世,还是受女人的青睐程度,沈子闲都压他一头。如此美人,当日连沈子闲都没拿下,今日却主动对他投怀送抱,这就说明,他姜之远未必就比不上沈国公的儿子。

“在下姜之远,敢问姑娘芳名?”

红妆美人看着他,又摇了摇头。姜之远这才想起来,“哦,对,你是个哑女,那你会写字吗?”见美人点了点头,姜之远转身去找纸笔,正在此时,又是一阵邪风从窗外灌了进来,吹灭了桌案上的烛火,房内瞬间就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姜之远心慌起来,面上还强作镇定,“美人,美人你在哪?!快点亮烛火,别吓着爷了!”

雷声轰鸣,姜之远被震得缩起了脖子,声音又提高了几分,“美人——美人——”

又是一声惊雷,屋内刹那间恍如白昼,也让姜之远看清人站在他前头的人——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脸色惨白,两眼若血洞,嘴唇如血盆,身上的白衣浸染了不知道是谁的血迹。

“轰隆——轰隆——”

姜之远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却被雷声全然盖住,他想拔腿就跑,不料他的身子已然不听他的使唤,就在这时,脑后一阵钝痛,跟着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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