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1)

三天后,天初亮,寒风凛冽,城门初开,回大魏的车队正以极为缓慢的速度出京城。

临秀见今日晨风实在过于寒冷,翻出银毛披风跟上其中一辆宽敞马车,他轻轻跃上去,半开车门,低声道:

“王爷,今天风大,说不得晚些时候天公会下起雨来,还是多披件衣吧。”他不由自主看向始终昏睡的徐达,又道:“要再加床棉被吗?”

李容治微笑道:“就再加床棉被吧。临秀辛苦你了。”

不辛苦,比起王爷压根不辛苦,临秀想这么答,但又及时改口,目光再停在徐达昏睡的脸上。

他不得不承认,这位徐家姑娘是个美人……但美人也不能这么豪放啊,他有偷偷瞟向他家王爷伸入棉被的手。

他当然不会认为王爷是个等徒浪子,乱摸昏迷的姑娘,而是徐达自昏迷后紧紧拽着他家王爷的手……他不满的咕噜一声,又问:“是否要叫婢女过来了?”

李容治苦笑:“再等等吧,说不得晚些她就放手了。”

临秀闻言称是,忙着去打理了。

李容治将车窗的沙幔拢上,掩去寒气。微微阴凉的车里只有他与躺着的徐达,他目光落在徐达面上,伸出另只手替她拨开掩在面上的发丝。

左手暖烘烘的,他已经不知道第几次试着抽手,但她双手抓着死紧……她心里可知道抓的是谁吗?现在,在她梦里抓的是李容治,还是那个晚上名叫黄公子的小官儿?

即使是现在,看着她灰白的面容,他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当日鲜血淋漓的徐达。那样的血流如注,却强撑着一口气,全是为了……秦大永吗?

为了一个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秦大永吗?

平心而论,她没有威胁性,人也好相处,在利用她的同时,他也心怜她在西玄的处境。在不危机他的情况下,帮她一下,这两年算相处愉快,偶有遗憾。若是异地而处,也许彼此可以真心以待,但他自问,如遇相同的情况,是不可能为她冒死求药的。

将她自西玄带出来,实是冒险之极,他看中的,不过是她的……她的平顺罢了。一个连服毒搭到七窍流血都死不了的人,还不算福大命大吗?怎么西玄都没人看出来呢?

他又下意识的替她拨拨长发,心里将她那满面鲜血深刻惦着,难以忘怀初时见到的震撼。

那个秦大永究竟是怎么令的她掏心掏肺的?

倘若……倘若,她也能如此无私待他呢?

临秀在门外轻喊:“王爷,棉被来了。”他跨上车子,本要替徐达盖上,但李容治主动接过,盖在她身上。

临秀见状,轻声道:“王爷待这个徐二小姐真好。”

李容治眼儿微弯。“我待你不好吗?”

“也是很好。王爷待人人都好,就是因为太好了,我怕徐二小姐清醒后会误会。王爷,那西玄诏令说的有些含糊,似乎有意让这二小姐成为王爷的人,但王爷曾说要遵从祖制,仅迎一后,万一她以为待她好是为纳她成妃,这……”

李容治一笑:“二姑娘万万不会作如是想。”他目波瞟到车柜上的小袋。当日她衣袍全是血,替她换下后,衣上暗袋里的物品全都取出,里头就有那一串同心结……

她的同心结,只想给个不知打哪来的小倌儿,却不愿给一个大魏的皇子。

临秀嘟嘟囔囔有退了出去。

这几天李容治都不曾熟睡过,就怕临时出意外。现下,他趁着车队出京时,闭目休息,被捏住的左手温暖无比,一路蔓延至身体。

他托着腮,长长睫毛如蝶翅般忽的颤动一下,他轻掀眼帘,往暖被下看去,徐达的脸竟埋进被里,他的手掌被凑到她的颊面靠着。

棉被下的娇躯像个虾子似的蜷缩,连昏睡也是如此防备吗?防备谁呢?李容治略略迟疑一会儿,又合上墨眸任着指腹感受这她颊面的细微跟细浅的呼吸。

过了一会儿。临秀又在门外低喊:

“王爷。小周国的世子求见。”

“小周国?”

“是,他说这两年多蒙徐二小姐照拂,那日他看见二小姐七窍流血,想是身子受创,所以送来小周国的秘药,可以补元气用的。”

李容治沉吟一会儿,不打算惊动徐达,轻声道:

“我想起来了,就是那天赶着去告发徐达领好处的小周世子?”

“是。”临秀轻声说:“不知他是大哪来的消息,得知徐二小姐被放逐……被收作王爷的人了,他是偷偷摸摸的来的。”

“也是。他要是大张旗鼓的来,将来在西玄的日子也不好受。你去告诉他,姑娘因病在身,无法见他,本王代她把药收下了,等二姑娘醒来后本王会亲自交给他,也会告诉她小周世子的难处。西玄皇子间内门怕要再折腾一阵,还请小周世子速回质子府,以免被祸及。”

有过没多久,临秀送进一坛药泥。

“小周世子说,若是外伤,一天敷三次;若是内伤,就混水喝了。”

李容治应了一声,微笑接过。他又看向那棉被下的身形,放下药罐,轻轻掀了一角,露出她的头,免得他她闷死在被里。

平常她看起来挺有几分傻大姐的味道,睡着的面容上却是轻浅的孩子气,他又见自己的手掌在她略黑的颊面显得莹白,令人有种想看这双手抚过她每一处细致肌肤的冲动,他心思一顿,面露些许对自己的疑惑,紧跟这撇开目光,落在药罐上,又是微微一笑。

“你遇上的,都是些先利用你,再对你感到歉意的人。”他柔声道,随即轻喊:“临秀。”

“临秀在。”

“小周世子走了吗?”

“你道,是小周的药好呢,还是大魏的好?”

“要论医术,小周跟西玄差不多,大魏却是比西玄好太多,在药物方面也是如此,要不,也就不会都有西玄、小周的大夫去大魏取经之说了。”临秀答道,见到见到车窗了递出小周世子的药罐,连忙接过。

“既然对二姑娘用处不大,那你就拿去送人或者先收着吧。”

“是。”

****

“啊……”

有人掀了车帘子,像是小心不惊动人的低声问道:

“怎么了……你是怎么喂人的?怎么溅得她一身汤汤水水?”

那是谁的声音?有些恼怒。

“临秀大人,奴婢是小心翼翼的喂药,但二小姐喝了三口,有两口是忘了吞,当然就留了她一身就是……”

“不会事毒傻了吧?”那人听见脚步声,回头一看。“王爷……”

王爷?谁?

“今晚上想法子煮个鱼汤吧。”温润的声音渗进她的意识里。

“鱼汤?王爷,咱们在赶路啊……”

有人上了马车,就坐在她的面前。他柔声道:

“二姑娘,累了就先睡会,晚点汤上来再喝,你爱喝海产,不能错过的。”

她眼前昏昏暗暗的,有个人影在说话,她看不真切,却也知道温柔声音是出自这人的。这声音如她五岁前的春阳,暖洋洋的教人安心。

她有些累了,倒卧在软被上。

“喏,是不是想握住我的手?”那手举到她的面前。

她下意识拽住这人温暖的手凑到自己脸颊旁,同时将身子蜷起,紧紧缩成虾状,这才安心合目睡去。

“王爷,她这几天都是如此……是傻了吗?”

“不碍事的。你去做你的事吧,你也下去。”

****

她所在的地方一直轻轻晃动着,每次眼一张,就看见有个白袍的人坐在车边。这人的面貌她看不清楚,但待她很好……很好……

“你喝的真干净。”这人把碗搁着,笑着替她盖上被子。“但老喝这鱼汤也不成,连我在汤里鱼目混珠你都看出来了,二姑娘,原来你挑食挑的这般严重。”

她没回他,肚子饱饱,困极,伸手将这人两只手掌一块纳入怀里,继续睡。

他也没有阻止,只是有点不时的改变坐姿,就为配合她。

“王爷,乌大公子求见徐二小姐。”有人在她的意识外低语。

“西玄乌桐生吗……”温暖的声音沉吟着,而后苦笑:“本王该亲自见见他,但,临秀,你瞧,眼下我是走不掉了。你去跟乌大公子说,这是回大魏的路,不管二姑娘跟他说过什么,他都是西玄人,不宜再跟下去,请他回去吧。”

“……王爷……虽然好听话是二小姐护送您回大魏,但其实是王爷在保她,她已不能回去了。如今她浑浑噩噩,每天除了吃喝拉撒,谁人跟她说话她都不理,王爷还如此费心照顾她……万一那西玄二皇子疯起来,追了上来……”

她心里深处一颤。生为西玄人,死为西玄鬼,她一直以为,这就是她的一生,现在,待她最好的人已经走了,她立身之地也被剥夺了……她的世界全崩塌了……她还活着么?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临秀,当年我们离开大魏时,明知有朝一日必会重回故土,你仍是哭得不能自已。如今二姑娘却是永不能再返家乡,你若是本王,也会做同样的事的。”

“王爷心地善良,临秀自愧不如。”那声音沮丧了。帘子也放下了。

她想大笑出声。保她?谁还会没有私利的保住徐达?这个人或许心地善良,但,心机同样深沉,只怕在此刻他面对共患难的属下,也不会说出真心话来。

会真真正正保她的人,已经在西玄狱里咬舌自尽了!这世上谁还会保她?

活着,不过是让人利用,不过是留在一个灰暗的世界里罢了。谁会真心待她好?如果那天……真有一位黄公子多好?如果那天……那位黄公子随她走了多好……就算离开西玄,只要有个人真心陪在她身边,他们可以慢慢的适应新生活,如果……真有那位黄公子该有多好……为什么就是没有呢?

她慢慢松开怀里的双手。

蓦地,那双手的主人察觉她的异样,有力的反捏紧她的手。

那双手的主人,微地俯下头,柔声道:

“二姑娘,我是李容治。你累了这么多年,没关系,睡多久都没关系,记得醒来就好。”

****

哐的一声,马车剧烈的晃动一下。

鱼汤溅了几滴出来,喂她的人轻叹一声,将碗放在一旁,取出帕子在她脸上细细抹了抹。

她的目光膠在那没有色彩的碗上。

“这两日二姑娘的胃口转好了,这是好事情啊。”那人温笑,替她撩过发丝。“等到了大魏,二姑娘要吃多少海产都方便。”

她的目光慢慢移到他模糊不清的面容上。

他的嘴角时常弯着,整个人灰扑扑的毫无色彩可言。是……谁?黄公子?

马车又是撞击一声,她倒进他怀里。他下意识双手护着她的头,待到车子稳住,他才扶着她坐好,朝她笑道:“没事么?”

有人掀开车帘叫道:“李容治!”

她眼前的男子没有抬头,小心捧起她的双手,替她擦干水渍。

亮光反射,吸引她的注意,她要转头看去,这温柔男子伸出手遮住她的双眼,波澜不惊道:“哎,别看。二姑娘还在休养,别受刺激。”

噗嗤一声,自亮光反射的地方响起,她没怎么细心听,她轻轻拉下遮掩的男人的双手,鼻间凑到他的掌心上。

他嘴角扬起,任着她孩子气的举动,彻底无视那半卧在车边的死尸。当他察觉她并不是要闻他掌心的鱼汤味儿,而是在亲他掌心时,他扬起的嘴角僵住。

他张口预言,车外有人拖出那具尸首,叫道:

“王爷没事吧?”

“……没事。临秀,留活口了吗?”他看着她的动作,轻声道:“别舔了,还有汤呢,我再喂你吧。”他硬是抽出双手,垂着细长的俊眼捧起汤碗。

“都死光了。”临秀咬牙切齿。“这哪是山贼,分明是冒着山贼的名,实际是……”

“既然都是山贼,那本王代西玄扫去这些祸源,西玄朝廷理应不会有追追究才是。”

“……王爷,乌大公子跟在咱们后头一个多月,我对他本不耐,哪知他的身手竟可以一抵百,莫怪西玄人曾称他天生的战将。方才这辆马车就是他护的……眼下快过边境,他毕竟是西玄人……”

“嗯?”李容治漫不经心。看她喝汤喝的津津有味,他笑容满面。

“属下瞧,他身手绝,这个女人其实生命力很顽强,饿不死的。

虽然如此,他还是上前,小心帮她勺汤。“二姑娘错过晚饭,就知道你一定会饿,王爷让这汤煮着不熄。下午你哭成那样,还以为你清醒了呢。”哪知她最后哭到睡着,最后还是王爷一语不发,扶着她躺下。

徐达没理会他的沉思,捧着碗往林子深处走去。她找了一处月光可泄入林地的大石坐下,喝了一小口汤。

“……”她美丽的脸庞整个垮掉了。“王爷,这真是我这阵子喝的汤么?”

“初时是货真价实的鱼汤,后来实在是找不着了,只得跟经过的商旅买了个蛤蜊酱凑合用。”温暖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

她嘴皮抽搐。明知他已尽力,但一想到自己好一阵子把这种东西当美味鱼汤,她就觉得自己被骗的很惨。

她嗜吃海产,但西玄海产有限,再不就是珍贵无比,明知现今市面的海产酱品与生鲜海产味道不能比,但她还是挖出她所有的储蓄,迎回西玄所有的海产酱品来望梅止渴。

真的……很难吃,由此可见人要是迷迷糊糊的过日子,还是很容易被骗的……但她的幻想能力很强悍,所以,她还是继续喝!

李容治撩过袍襬,坐在她身边的矮石上。

清冷月华自她头到底,她心里是有歉意的。她心里有愧,面上立时有了柔软,西玄自家人当然不必拘束在什么大节小节,也不分什么男女。她朝他伸出手。

乌桐生几不可见的挑起眉,慢慢也跟着伸出手。

她用力相握,那有力的力道令乌桐生不得不使出同样的力量。

“大公子,那些身外罪名与你无关,你心志高洁,说跟随徐达,绝对是委屈大公子。你暂且忍一忍,他日朝中若有人为乌大人翻案,你就可光明正大回去。此番你且当是游历,心里能宽则宽,袁圖大师曾说,人道轮回,终究相连,这一世你若欢欢喜喜的过着,下一世必是人生圆满。既然这世不论悲喜都要过,那且让自己欢喜一些才好。”她诚恳的说道。

夜风扫面,撩过他的雪白衣袍,她墨发未束,抹上月华,如星空静静奔流的夜河。

乌桐生目光晖晖,定在她带笑的面容上。他想起,在西玄京师每当他看见她时,心里想着凤凰生乌鸦,于是不屑转身避开,直到此刻,他方真真正正认识西玄的徐达。

“二小姐,我明白了。”他答道。

她闻言,松口气道:“明白就好,明白就好。”她笑眯眼,转身要回马车,见到李容治还立在她身后,一身白袍衣袂流动,高贵清华中有着几分孤寂,她先是一怔,而后抱拳作揖,道:“王爷早些歇息吧,这些时日真是辛苦你了。”

语毕,与他错身而过,上车休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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