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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1 / 1)

才经一番惊乱,屡次悲喜交加,忽然听闻召见,李承乾不禁心中砰砰,百感交集,手脚不听使唤也似僵着登上了石阶。

方才内侍燃了灯,加之朝晖洒过,殿中不似方才那般黑了,使他未进殿门已能看清里面情形。

阿舅正在殿内,宽厚的身躯就坐在一张显然是临时搬来横设在当中的卧榻上,见他身影便起了身。

而阿舅身旁歪坐着的陛下,发丝凌乱、冠带散开,面容憔悴而苍白,迟钝着抬起头来,看到他的一瞬间鼻翼一紧,无声地落下泪来。

瞧见这张熟悉面孔,方才陛下暴怒持刀劈来的画面又历历在目,祈禳成功的喜悦被覆上一层沉重悲哀。

他不知怎么走进去的,待到陛下身前五六步的距离就已止步,克制着身上的疲倦和震颤,嗅着殿内还未散尽的淡淡药味,行礼跪拜——“臣奉召见驾。”

他不想近前。

是不敢?不愿?还是不想面对?或许都有。

他是才被天子疑心过左道巫蛊的太子。

自蒲州案发,君储之间便疏远了。是否那时,陛下便已对他生疑?是否那时,便已将昔年一切真情孝心当作了权欲熏心的储君赖以谋权的手段?所以如今,竟产生了如此不堪的怀疑?

他这一年多来辛勤自勉,拼命想要扛起那份荣耀而沉重的期盼,渴盼着往昔慈爱早日重现,原竟不过是……镜花水月痴心妄想?

原来在君亲心中,他终归又成了凶顽无救宁谋大逆的孽子?

天命吗?天命吗……

他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

说“陛下险些毁了母后生机”?还是“陛下何不命人禁闭了臣以待审讯”?还是……“幸得陛下无恙,否则臣万死莫赎”?

太子的心冷避嫌让皇帝的目光躲闪起来,沉默少顷,到底长叹一声:“你这是何苦……你阿娘知道了也不会同意你这样做的。”

皇帝语带苦涩,更已泪眼婆娑。

太子抬起头凝望着皇帝,千言万语堵在心头——

他身经奇遇,如今眼见要第二次失去母亲,这等心情无法说出,说了,也绝不会有人相信。

不过,想着阿娘听闻此事后痛心疾首却身体康健的模样,心头又不由一暖,垂下头淡然回道:“法事已成,天必假年,此乃喜事,陛下何必垂泪?”

长孙无忌听见这话,心头不知是大喜还是大悲,也忍不住举袖揾泪。

李世民深深地望着他的嫡长子——

爱妻若能多活几年,他自然欢喜,可是……可是……

何必垂泪?你问我何必垂泪?

你是我的骨肉,更是要继承大唐江山的人!如今自作主张将寿命借给母亲,若那袁天罡真个有些道行……你自己更剩多少年可用?现下竟一派淡然欣喜之色?

你如此问我,是在讽刺我吗?讽刺我这阿耶对你已毫无慈爱,偏苛猜忌,因而自然不必怜悯?更不必惺惺作态?

还是……你已经心灰意冷、别无生趣,如今短了寿数,竟豁达轻松了起来——

李世民不禁被自己这一念头吓了一跳,面前疏远而恭敬的太子仿佛正变得无限遥远,心中大痛,缓缓起身,趄步向前——

“你体弱多病,命格又轻,我多少次大赦为你延福增寿!贞观二年,你被鬼魂缠身,好不容易才救回来,你不记得了吗?你……你更有多少寿数可借?”

说着,皇帝哭腔愈重,一向威武挺立的脊背哀伤难支地佝偻起来,伸出的手轻颤着,带了些小心翼翼地探向太子的脸。

李承乾受到感染,不禁也仰起脸,面对着那双近在咫尺的充溢着哀伤怜爱的眼睛,随着耳畔传来的话语,往日情景从记忆中被勾起,又在眼前浮现——

受到当面忤逆却不忍动用荆楚笞责的容忍……

亲身做法日夜守候的呵护……

言传身教披灯叮咛的苦心……

亲下庖厨哄他吃药的慈爱……

深夜晤谈开解痛苦的耐心……

谐谑打趣亲手束发的亲切……

酸楚在这一瞬间达到了顶峰——

你是慈爱我的,对吗?否则你就不会苦心保下一个谋反逆子的生命。

可是,你却为什么不能信任我呢?

是我伤了你的心,动摇了你的底气,让你不敢再倾付信任了么?

还是你在恐惧——你恐惧那个和你赌气的太子已经怨恨上了你,甚至怨恨到了要诅咒你的地步……所以连一点点启人疑窦的冲击都承受不了么?

你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心事如潮,泪湿眼眶,泪眼模糊中,他凝望着眼前这个多少次魂梦中向往着投入其怀抱的人,满腹辛酸真挚终于再难压抑,倾泻而出——

“臣八岁为储,乃陛下所赐。”

那只将要触碰到太子面颊的手戛然顿住。

“朝野瞩目,直臣相苛。”

皇帝的目光闪了闪,缩回了手。

“臣粉饰形迹,心性不定,邀弄权术,矫情任纵……久矣。”

太子苦笑着摇摇头。

“说来可笑……天下万民,皆知其所以生、知其所以死,可臣不知。”

“因臣不曾像陛下那般驰骋天下、靖扫烽烟,成为世间豪杰所敬仰之参天巨木……臣之心识,何曾超越于威权及野心之上?”

皇帝垂下的手又开始轻颤。

“臣自困于心,几番铸成错误,直到陛下赐以殊爱,臣蒙教诲,方才醒悟。”

太子膝行向前,离皇帝更近了些,仰起的脸上泪痕纵横——

“臣有罪于社稷,陛下不弃,命臣参知政务以赎前愆,如此宽容,安有记恨之理?”

“况臣之生命,乃父精母血所成,臣自幼体弱,更蒙陛下慈爱眷顾。如今国事烦扰,纵待臣严厉,臣非禽兽,岂不思养育之恩,反心怀怨忌?乃至诅咒君亲?臣若有半分谋害陛下之心,神人共戮!”

汹涌的愧疚与感动淹没了皇帝的心房,令他悲不自支,泪如雨下,颤巍巍伸手要搀太子起身。

皇帝身后的国舅此刻也已泪流满面,见太子仍固执跪着,泪眼凝住君亲,仿佛誓要求一句明确的回应,忍不住上前,替哭得难以明白回应的陛下说话——

“殿下误解了!今日陛下来此,只因殿下行事古怪,心怀担忧,为维护殿下,不好派人查问,只得叫上你阿舅来看看你……”说着泣涕一声,“……若有什么事,不致宣扬出去……不合竟生了误会……”

长孙无忌揾了揾泪,住了住泣腔,正色道:“殿下想想,倘若陛下早有疑心,怀疑殿下行左道诅咒,岂会仅带着我同李淳风来此查看?岂不早该亲率禁卫捉赃拿人?倘若陛下早有疑心,更该对一切心中有数,又岂会似方才一般骤然难以接受,以至于惊痛得犯了旧疾?”

被悲痛充塞了身心的太子,听着听着,终于渐得挣开情绪的左右,冷静思考其中道理……

是这道理……是这道理……

仿佛云拨雾散,阳光重现……

阿耶……

搀握着双臂的手再次使力,将他扶起身来。

皇帝心中的千言万语已化作一声轻唤——

“承乾……”

李承乾感觉一阵浓重药气扑面而来,接着周身被温暖触感所包围——是阿耶将他搂入怀中。

李世民紧紧抱了抱太子,又抬起手轻抚着儿子的背,低声道:“是阿耶不好……”

长孙无忌见此情景,破涕为笑:“无论如何,太子如此仁孝,舍命借寿,上可感天!上苍必将降下庇佑,臣为大唐贺!为陛下贺!”

父子相拥哭了一阵,国舅劝着“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才将皇帝唤回神来。

李承乾望着陛下凌乱的冠发:“臣为陛下整理一番可好?”

“好。”

此地是太子暂居做法之地,只设了卧榻、矮几、灯具、生火煮水的器具而已,自然无什么梳洗床、铜镜。

李世民接过长孙无忌递来的锦帕,擦拭了面颊上的泪,坐回榻上,李承乾便跪坐在陛下身后,解下发冠。没有梳子,他便用手指轻轻地打理着陛下的头发,没一会儿就重挽作髻,然后将发冠吻上去,插上冠簪——太子又急忙绕到天子身前跪坐,伸直了手臂仰视着为陛下系紧冠带丝绦。

李世民俯视着眼前专注服侍着自己的爱子,愈看愈是喜爱,也伸出手将太子方才经历折腾歪移了的发冠略作整理,又用手指擦拭太子面上未干的泪痕。

少顷,君储二人修饰整理完毕,又恢复了往日的威仪。

天子、国舅、储君三人于殿庭站立,传殿外人等开启殿门入内。

天子仪从几十余人也不好都挤进这小小殿庭,于是大多仍在殿外等候御驾,只有四名提灯的随行内侍和四名持举着仪仗羽扇的宫婢入内伴侍。

众医官救护有功,天子金口玉言下令重赏自不必说,至于方才众人情急入内救驾所见到的情形……

天子隐去了实情中的‘误会波折’,只道是太子自作主张不惜一己福寿为母祈禳,孝比先贤,朕躬感怜,涕零不已,欲颁诏重加彰赐,以为天下人子之表率。

众医官拜谢如仪,众口更赞颂着“太子孝情感天”、“社稷有福”云云,不多时各自如释重负地退下了。

至于今日奔走忙碌救护主上的三名东宫卫士,乃东宫左右监门禁卫及一名内率亲卫,天子赞此三人临危不乱、机变警智、忠心忘我、救驾有功,豁免今日事急从权所犯一切罪失,官升三级,各赐金刀一把、绫彩百段。

三人拜谢不绝,各自退下。

“传偏室那二人入内殿问话,余者不必跟来。”

天下留下这句话,返身径往内殿而去,李承乾本来舒阔自在的心不由又紧了几分——问话?陛下要问什么话?袁天罡又会如何回话呢?

内侍奉命入偏室宣出了袁天罡、李淳风二人。

袁天罡神色有些恍惚,李淳风则不愧是多年来太史局撑持要务的人,此刻早已沉定自若,出门后不紧不慢朝储君国舅行礼,又替好友告了个‘山野道人不知礼数’的失仪之罪,先袁天罡几步上石阶入内殿,似要先向至尊陈情一番。

见二人进去,内侍照常例上前关闭殿门。

这下里面情形瞧不见,说了什么也听不清,李承乾心中更是忐忑,只怕袁天罡一时情急扯出些什么不该说的话来,岂不平添事端?

他压下焦烦,扶着阿舅安坐庭中,一夜折腾早已疲累不堪,此时清静松泛了下来,才觉腹中低鸣……阿舅似乎也是如此,但只得暂忍。

等待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殿门开启,传出二人谢恩之声。

这李承乾倒不意外,既然陛下当众明言要对太子孝行重加彰赐,自然这主持法事的道人也无罪有功。只是……

从殿内走出的李淳风如释重负,而随在他身后的袁天罡却不知是累极了还是有什么心事,深沉垂首,小步疾行,只在途经他这太子身旁时,借着行礼之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忽然洞悉了什么奥秘。

不知他们在里面究竟说了什么,天子复从内殿走出时,似乎精神了许多——到底还是正当盛年,才发了急症,经御医行针用药一番,此刻又活蹦乱跳了。

李世民看了看展颜迎来的国舅和似有心事的太子,一手一个牵在身边,大步朝殿庭大门走去:“我实在饿了,你们也饿了吧?都什么时辰了,早膳就在东宫用好了。承乾,要劳你东宫自出鼎实做东安排了,等会儿用了早膳,一道去看看你娘……”

“额,好……”陛下一连串地说着话,让太子有些应接不暇,迟钝地答应着,“不知阿耶、阿舅近来的口味?什……用我平日一样的膳品?那怎么成……您贵为至尊,饮食自有规制,这不合礼数,更何况阿舅恐怕都吃不饱……倒也不费事,东宫不比太极宫大而繁琐,很快就能上膳……那好,儿子看着安排,这就让尚食局去张罗,请阿耶阿舅先稍作歇息,用些八色奶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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