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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非百姓之叛社稷,实社稷不配江山(1 / 1)

崔文升三跪九叩谢恩后(一般领旨是一跪三叩),吏部尚书周嘉谟行至御前跪奏。

在场所有的外臣都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跟周嘉谟的奏折比起来,前面的两封奏折都可以说是小事。

至于两位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则表情平静地等待朝会结束。他们并不在意外朝的人员变化。王安不会、崔文升不敢将手伸到外朝去。而既敢又会的“九千岁”李进忠,还在尽心尽力地服侍或许已经彻底失宠的李选侍。

“圣上初登大宝,即诏令吏部用人勿拘资格,凡有才能卓艺者,即破格擢用,以示激励。奉诏后,吏部已整理出两京一十三省各州县的缺官,以及推荐的人选。望圣上恩准此疏。”周嘉谟的声音有些颤抖。

在这十一天里,他们不仅没能完成皇上交给他们的任务,反而勾结内臣搞得一身骚,还让东林党内部出现了隐隐的分裂之势。可以说糟糕透了。

“哎!”朱常洛上齿轻咬下唇,长叹一声,说道:“王安,宣杨涟、李如柏。”

“宣杨涟、李如柏!”王安的嗓音非常浑厚,甚至比好多专门给南方官员代读奏疏的通政司或鸿胪寺官员的声音还要洪亮。

此番宣召犹如陨石坠海,掀起惊涛骇浪。

李如柏,李成梁次子,辽东萨尔浒战役唯一一位率全师而还的总兵官。

杨涟,十一日党争所围绕的核心人物,但他本人除了一封弹章外再没有任何音讯。

这时人们才想起来,他在诏狱的日子里一直在研究辽事。

两个戴罪之人为什么会被同时传召?还是在周嘉谟奏请补官的时候。

圣意难测!嘉靖末年袭爵的泰宁侯成良弼,仿佛在泰昌皇帝的身上看见了那个令人疑惧万分、琢磨不透的万寿帝君的影子。

杨涟入狱后,看守诏狱的东厂番子非但没有虐待他,反而每天给他提供非常丰盛的吃食。杨涟家贫,可以说他在诏狱里的伙食比家里的好多了。

不仅如此,朱常洛还令人送了一大堆有关萨尔浒之役的奏折、战报及锦衣卫与边军夜不收的记录,甚至还让王安带着李如柏去诏狱见他。

被御史言官用弹章持续轰炸了一年多的李如柏早已是神经衰弱、风声鹤唳。当他得知东厂上门要带他去诏狱的时候,还以为新君要重提萨尔浒,然后拿他开刀。绝望之下,李如柏将三尺白绫挂上房梁,准备自尽,希望能以死明志。

要不是王安听了朱常洛严肃的警告。等了小半刻不见人来,果断命人破门而入,恐怕李如柏就要吊死在自家正厅了。

在深入研究堆得跟小山似的文奏,及听了李如柏的亲口供述后。杨涟得出了比言官们的脑补更接近真相的萨尔浒战役。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杨涟神色肃穆,李如柏则满脸惶恐。

李如柏只是见了杨涟,并不知道他的奏疏里写了什么,也不知道新君召自己来朝的意图。文武百官的目视更是让他如芒在背、冷汗直流。

从萨尔浒全师而还后,李如柏非但没有被当成保全战力的英雄,反而被视作贻误战机、见死不救、里通建奴的叛徒,遭到了几乎所有文官的弹劾。

比如御史杨鹤就曾上疏弹劾道:“养虎遗患、致有今日,李成梁父子也。李氏所遗之患,自当责李氏收拾之。然如柏兄弟(指李如柏与李如松)与奴酋有香火之情,三路之兵俱败,何以如柏独全?且镐之令箭,何以独不止杜松、刘綎?(而且杨镐为什么不用令箭命令杜松、刘綎停止进军呢?)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

如果说御史杨鹤的弹章还算是合理怀疑。那么其他言官据此延伸出来的弹劾就是纯纯的阴谋论了。比如言官弹劾杨镐私庇李如柏,或是李如柏故意不救杜松导致杜松战死。

朝堂里的每个人都想让他死,都在逼问他为何不死。

那他为什么能活到今天呢?因为皇帝朱翊钧不想让他死。

“咳!臣请奏萨尔浒事!”杨涟咳嗽“打扫”,振声奏道。

“准!”这是今天朱常洛批复声音最大的一次。给呆跪在一旁的周嘉谟吓了个激灵,手上的笏板都差点掉下来。

“萨尔浒兵败,首过在君,次责在朝,末罪在将!”一言既出,石破天惊。

“萨尔浒战前,辽东经略兼巡抚杨镐及总兵官李如柏曾奏请朝廷,称辽东欠饷、战马不足、兵甲朽坏、希望暂罢兵事,以守代攻。”

“待户部饷银足发、兵部补充健马,工部新造刀甲,再发天兵。”

“然大行皇帝称内帑空虚、拒发内帑以支援辽饷,并数下圣旨令杨镐‘亟图挞伐、务期剿灭’。(赶快进攻、务必在期限内剿灭)”

“大行皇帝欲毕其功于一役,内阁、兵部乃至朝廷亦低估建奴之势,以为天兵一至,奴即灰飞烟灭,因此不断发出兵部红色令旗,催令杨镐发兵。”

“然锦衣卫及边军夜不收,已多次上疏朝廷力陈建奴之势。”

“朝堂之上无人置喙,满堂言官噤若寒蝉!”

“万历四十七年二月二十一日杨镐誓师,然大雪漫天,出师之日改为二十五日。故发兵时战机贻误,军情泄露。然在重压之下,杨镐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二十八日,先锋,西路杜松部抵达抚顺近郊,然其立功心切,命士兵星夜赶路,渡过浑河,抵达萨尔浒。杜松部三月初一扎营,三月初二遇努尔哈赤精锐伏击,全军覆没。”

“三月初三,北路马林部覆没!”

“坐镇沈阳的杨镐获悉两路兵败,立即下令,命李如柏、刘铤停止出击。然刘铤已孤军深入三百余里。”

“三月初四,东路刘铤部遇敌。同日,刘铤战死。三月初五,东路刘铤部全军覆没!”

“三月初五,南路李如柏接到杨镐停军令旗,李如柏奉命不进,后率部全师而还。”

此时,杨涟已经愤怒到了极点:“萨尔浒兵败之后,满堂言官如寒蝉遇夏!对辽东诸将及内阁、兵部等司发起猛烈攻击。甚至不惜捏造事实诬告李如柏。杨镐有罪!辽东诸将有罪!难道在场的大人们就没有一点过错吗?”

听到这里,李如柏已跪在地上泣不成声。这个67岁的老将仿佛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涕泗横流:“皇上!臣无罪,臣无罪啊!”

多数文官之所以想要置杨镐、李如柏等于死地,很大程度上就是想要找个替罪羊,然后把自己摘出去。同时通过给杨镐定罪,打击举荐杨镐的浙党领袖、内阁首辅方从哲。

至于万历皇帝朱翊钧,他当然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也没人敢把他拉出来批评,但在他龙驭上宾之前,却将弹劾李如柏的奏章全部压下,也并未因辽东战事处置方从哲。

杨涟奏毕,整个乾清门立刻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之中,只有年逾花甲的李如柏仍在涕泣。

兵败至今已经一年半了,他听到的声音都在说他有罪,都在说他叛国。

李如柏虽威不及其父李成梁、功不及其兄李如松。然萨尔浒之役,他是唯一一个没有贪功、没有冒进、没有指挥失误的总兵官。但也正是因为他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总兵官,所以他必须无耻、必须叛国、必须死。

【九月十三日,泰昌皇帝驾崩第十三天,李如柏遭言官围攻,舆情皆论死。绝望之下,李如柏在半夜子时于家中上吊自尽。】

“诸卿,朕以为大明要亡国了,而朕就是那个亡国之君!”朱常洛站起身来,冷眼看着丹陛之下的文武百官。他语气凝重,像是自艾,又像是预言。

“圣上!”文武百官及殿内太监全部跪倒在地。

“湖广、两广、山东、辽东、浙江。民乱、邪教、匪患、建奴、倭寇。我大明还有安宁的地方吗!”朱常洛每说一个词,眼里的悲伤就多一份,到最后一个字时,他的语气已经开始哽咽。

“我大明是天朝,是万邦向化的上国。跟我大明比起来,建州不过蕞尔小地。圣上切勿忧虑至此,坏了龙体啊。”内阁首辅方从哲老泪纵横,他见过病榻上的朱常洛,生怕他一个激动又抽过去。

新君显有荡污涤垢、匡正朝纲的志向。如果被这封奏疏气死,来个主少国疑,那才是天下大乱之始。

“天朝!上国!哈哈哈哈!方阁老,你说得对。我大明怎么可能被区区建奴打败呢?它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病灶,真正的病根在这儿!”朱常洛抬起手指,猛指地面。“大明的病根在朝廷,在顺天、在应天,在两京一十三省的每个衙门里。”

皇上这是要开启京察了吗?百官心下一惊,不过其中某些人却跃跃欲试,京察可是党同伐异的好工具,问题只在于谁拿着它。

“大明如果亡了,那她也不是亡在建奴手里,不是亡在反贼手里。就算反贼打进京师,将朕逼死在歪脖子树上,那亡我大明的也不是他们。亡国者,永远是百姓,是天下的亿兆生民。如果天下的臣民都站在朝廷,站在朕的对立面,那朕还有什么脸面自称天子?自称君父?”朱常洛血气上涌,两眼一花,跌回龙椅。

“陛下!”王安赶忙喊道:“传御医!快传御医!”

“父皇!”屏风后面,悲惧交加的皇长子朱由校顾不得什么礼仪和旨意了,他在群臣惊愕的注视下冲出来。身后还跟着不知所措,泫然欲泣的皇五子朱由检。

“你们记住,如果有一天大明亡了。那不是百姓背叛了朝廷,而是朝廷忘记了初心。”大病初愈的泰昌皇帝朱常洛,因为情绪过于激动昏倒在龙椅上。

《国史,顺天印书馆,2077年平装版》本纪第二十二,圣祖(一):

万历四十八年,八月二十二日,上垂乾清门听政。先后议“贵妃郑氏请撤封后表”,“刑部尚书黄克瓒请任‘养性案’官员疏”,“吏部尚书周嘉谟请补各州县官缺疏”。并令兵科给事中杨涟呈“萨尔浒结案疏”。

涟奏毕。上怒斥群臣,称我大明有亡国之相。言至情切处,上晕坠于龙椅。诚王及信王出屏视上,情甚切。上谓诚、信二王曰:“亡国者,非百姓之叛社稷,实社稷不配江山。”诚、信二王垂泪曰:“不敢忘。”

四十八年,八月二十二日,天气晴。

(编者注:这是存世的第一篇信王日记,信王此时9岁。)

昨天皇兄送给我一个木雕的手环,我很开心,这是我第一次收到皇兄送给我的礼物。所以今天早上上朝的时候我就把它戴在手上。我发现皇兄手上也有一个差不多的,我更高兴了。

我问皇兄能不能给父皇也做一个。皇兄说,他要送给父皇雕一个大礼(编者注:信王笔误。),还叫我不要告诉父皇。我很期待。

那些说话的人都病了吗?他们为什么要咳两声再说话呢?我想拜托刘医官给他们看看病,因为他每天都给父皇看病。一定是最好的医官。

上朝好无聊。比上课还无聊。孙师傅说话比他们好听多了。

不过父皇要皇兄和我一起来上朝,我必须来。

上朝上到一半,父皇很不开心。皇兄看见父皇不开心,很害怕。台下的人也害怕,他们跪成了一片。我平时很少见父皇,所以不怕。

别人跪我也想跟着跪,孙师傅说父皇不仅是父更是皇。父皇不叫站起来,就不能站起来。

皇兄的手在发抖。皇兄叫我不要跪。他说父皇不是冲我们发火。我问皇兄父皇为什么不开心。

皇兄说了很多,但我只记住一句,父皇是亡国之君。

我说,哦,知道了。

父皇气晕了。大家都很着急。我也很着急。

皇兄违抗了父皇的旨意,从屏风后面冲了出去。所以我也冲了出去。希望父皇不要生皇兄的气。

父皇躺在椅子上奄奄一息。

皇兄被父皇吓哭了。我被皇兄吓哭了。

希望刘医官能治好父皇。

酉时四刻记。

附图:诚王木雕大小手环一对。

说明:现藏于应天皇宫博物馆。展出时间:除每年六到九月送至北美行在巡展外,都在应天皇宫博物馆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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