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5章(1 / 1)

扶苏纵死,不负秦法,不抗君命。

蒙恬捧着那幅白帛血书,空洞的老眼没有一丝泪水。

直到血红的阳光刺进火红的胡杨林,蒙恬依旧木然地靠着一棵枯树瘫坐着,比古老的枯木还要呆滞。无论王离如何诉说如何劝慰如何愤激如何悲伤,蒙恬都没有丝毫声息。人算乎,天算乎,蒙恬痛悔得心头滴血,却不知差错出在何处。阎乐相逼固然有因,然看这干紫的血书,扶苏显然是早早便已经有了死心,或者说,扶苏对自己的命运有着一种他人无法体察的预感。扶苏这幅血书,虽只寥寥几句,其意却大有含义,甚至不乏对蒙恬的告诫。血书留下了扶苏领死的最真实的心意:宁以己身之死,维护秦法皇命之神圣;也不愿强行即位,以开乱法乱政之先河。身为皇帝长子,事实上的国家储君,赤心若此,夫复何言哉!蒙恬实在不忍责难扶苏缺少了更为高远的大业正道胸襟,人已死矣,事已至此矣,夫复何言哉!

蒙恬所痛悔者,是自己高估了扶苏的强韧,低估了扶苏的忠孝,更忽视了扶苏在长城合龙大典那日近乎疯狂的醉态,忽视了覆盖扶苏心田的那片累积了近三十年的阴影。那阴影是何物?是对庙堂权力斡旋的厌倦,是对大政方略与纷繁人事反复纠缠的迷茫,是对父皇的忠诚遵奉与对自己政见的笃信所萌生的巨大冲突,是植根于少年心灵的那种伤感与脆弱……而这一切,都被扶苏的信人奋士的勃勃豪气掩盖了,也被蒙恬忽视了。蒙恬也蒙恬,你素称虑事缜密,却不能觉察扶苏之灵魂的迷茫与苦难,若非天算大秦,岂能如此哉!

直到昨日,蒙恬还在为扶苏寻觅着最后的出路。他飞骑深入了阴山草原,找到了那个素来与秦军交好的匈奴部族,与那个白发苍苍却又壮健得胜过年青骑士的老头人商定:将一个目下有劫难的后生送到草原部族来,这个后生是他的生死之交,他不来接,老头人不能放他走,当然更不能使他有任何意外。老头人慷慨地应诺了,举着大酒碗胸脯拍得当当响:“蒙公何须多言!蒙公生死之交,也是老夫生死之交!只要后生来,老夫便将小女儿嫁他!老夫女婿是这草原的雄鹰,飞遍阴山,谁也不敢伤他!”……蒙恬星夜赶回,便要将迷乱悲怆的扶苏立即秘密送进草原,而后他便与王离率五万飞骑南下甘泉宫了……一切都安置好了,最要紧的扶苏却没有了,人算乎,天算乎!

“蒙公,三十万大军嗷嗷待命,你不说话我便做了!”

在王离的愤激悲怆中,蒙恬终于疲惫地站了起来,疲惫地摇了摇手,喑哑颤抖的声音字斟句酌:“王离,不能乱国,不能乱法。唯陛下尚在,事终有救。”王离跌脚愤然道:“蒙公何其不明也!长公子已死,阎乐更要逼蒙公死!栋梁摧折,护国护法岂非空话!”蒙恬冷冰冰道:“老夫不会死。老夫宁可下狱。老夫不信,皇帝陛下能不容老夫当面陈述而杀老夫。”王离大惊道:“蒙公!万万不可!皇帝业已乱命在先,岂能没有昏乱在后……”“王离大胆!”蒙恬被王离的公然指斥皇帝激怒了,满面通红声嘶力竭地喊着,“陛下洞察深彻,岂能有连番昏乱!不能!决然不能!”

王离不说话了。

蒙恬也不说话了。

……

三日之后,阴山大草原见证了一场亘古未见的盛大葬礼。

扶苏身死的消息,不知是如何传开的。昼夜之间,沉重呜咽的号角响彻了广阔的山川,整个大草原震惊了,整个长城内外震惊了。正在寻觅窝冬水草地的牧民们中止了迁徙流动,万千马队风驰电掣般从阴山南北的草原深处向一个方向云集;预备归乡的长城民力纷纷中止了南下,万千黔首不约而同地改变了归乡路径,潮水般流向了九原郊野……第三日清晨,当九原大军将士护送着灵车出城时,山峦河谷的情境令所有人都莫名震撼了。霜雾弥漫之下,茫茫人浪连天而去,群峰是人山,草原是人海,多姿多彩的苍黄大草原,第一次变成了黑压压黔首巾与白茫茫羊皮袄交相涌动的神异天地。无边人海,缓缓流淌在天宇穹庐之下的广袤原野,森森然默默然地随着灵车漂移,除了萧瑟寒凉的秋风长啸,几乎没有人的声息。渐渐地,两幅高若云车的巨大挽幛无声地飘近了灵车。一幅,是草原牧民的白布黑字挽幛——阴山之鹰,折翅亦雄。一幅,是长城黔首们的黑布白字挽幛——长城魂魄,万古国殇。蒙恬与王离麻衣徒步,左右护卫着扶苏的灵车。九原大军的三十万将士史无前例地全数出动了,人俱麻衣,马尽黑披。十万器械弓弩营的将士在营造墓地,十万步卒甲士的方阵前行引导着灵车,十万主力铁骑方阵压后三面护卫着灵车。大草原上矛戈如林旌旗如云,辚辚车声萧萧马鸣,在血色霜雾中镌刻出了虽千古无可磨灭的宏大画卷……

巍巍阴山融入了血红的露光霜雾,茫茫草原化作了血色的海潮激荡。2

※※※※※※

1公车司马令,秦卫尉之属官,职能有四:执掌皇城车马进出,夜巡皇城,夜传奏章,征召公车。虽属卫尉,实为皇城事务的要职之一。

2陕西绥德县城内疏属山巅,有扶苏墓。史家王学理先生之《咸阳帝都记》第九章注释条对其记载是:扶苏基状作长方形,长30米,宽6米,高8米,墓前碑刻“秦长子扶苏墓”六字。城北一公里处.当无定河与大理河交汇处,传为扶苏月下忧国忧民处,名“凉月台”;县南一公里卢家湾山崖壁立,有水从空中落地成泉,传为扶苏自裁处,故名“呜咽泉”。唐诗人胡曾有《杀子谷》诗云:“举国贤良尽泪垂,扶苏屈死戍边时。至今谷口呜咽泉,犹似当年恨李斯。”

另,《大清一统志》云,绥德城内有扶苏祠。《关中胜迹图志·卷三十》又云:扶苏墓有陕西临潼县滋水村、甘肃平凉东宁县西两处。王学理先生认为,当属纪念性假墓。

三、连番惊雷震撼汹汹天下之口失语了

虽是秋高气爽,甘泉宫却沉闷得令人窒息。

三公九卿尽被分割在各个山坳的庭院,既不能会商议事,更不能进出宫城。丞相李斯下达各署的理由是完全合乎法度的:先帝未曾发丧,正当主少国疑之时,约束消息为不得已也,各署大臣宜敦静自慎。每日只有一事:大臣们于清晨卯时,在卫尉署甲士的分别护送下,聚集于东胡宫秘密祭奠先帝。在低沉微弱的丧礼乐声中,祭奠时一片默然唏嘘,祭奠完毕一片唏嘘默然,谁也不想与人说话,即或对视一眼都是极其罕见的事。祭奠完毕,人各踽踽散去,甘泉山便又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在整个甘泉宫,只有李斯、赵高、胡亥三人每日必聚,每夜必会,惴惴不安却又讳莫如深,每每不言不语地相对静坐到四更五更,明知无事,却又谁都不敢离去。九原没有消息,对三人的折磨太大了。

三人密谋已经走出了第一步,胡亥已经被推上了太子地位。大谋能否最终成功,取决于能否消除最大的两方阻力:一是事实上的储君并领监军大权的扶苏,二是以大将军之职拥兵三十万的蒙恬。若如此两人拒不受命,执意提兵南下复请皇帝,那便一切都罢休了。因为,目下国政格局,即或是素来不知政事为何物的二十一岁的胡亥也看得明白:政事人事有李斯赵高,谋划应对堪称游刃有余,不足虑也;而对掌控国中雄兵数十万,则恰恰是李斯赵高胡亥三人之短;若蒙恬提兵三十万南下,则李信驻扎于咸阳北阪的十万陇西军也必起而呼应;其时,三人毫无回天之力,注定的,一切都将成为泡影。

“中车府令,可能失算了。”这日五更,最明白的李斯终于忍不住了。

“丞相纵然后悔,晚矣!”赵高的脸色麻木而冷漠。

“若不行,我不做这太子也罢……”胡亥嗫嚅着说不利落。

赵高嘴一撇,李斯嘴角一抽搐,两人不约而同地都没搭理胡亥。

“久不发丧,必有事端。”李斯灰白的眉毛锁成了一团。

“此时发丧,事端更大。”赵高冰冷如铁。

“势成骑虎,如之奈何?”

“成王败寇,夫复何言!”

“功业沦丧,老夫何堪?”

“得失皆患,执意不坚,丞相欲成何事哉!”

对于赵高的冷冰冰的指责,李斯实在不想辩驳了。曾几何时,李斯没有了既往谋国时每每激荡心海的那番为天下立制为万民立命的正道奋发,徘徊在心头的,总是挥之不去的权谋算计,总是不足与外人道的人事纠葛,昔日之雄风何去也,昔日之坦荡何存焉!李斯找不到自己,陷入了无穷尽的忧思痛苦。李斯每日议论者,不再是关乎天下兴亡的长策大谋,而是一人数人之进退得失;李斯每日相处者,不再是昂扬奋发的将士群臣,而是当年最是不屑的庸才皇子与宦官内侍,心头苦楚堪与何人道哉!若蒙恬扶苏看穿了他的那道杀人诏书,李斯岂不注定要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了?……

李斯没有料到,在自己行将崩溃的时刻,出使九原的阎乐归来了。

扶苏自裁的消息,使这次夜聚弥漫出浓烈的喜庆之情。谁也顾不上此时尚是国丧之时,便人人痛饮起来。不知饮了几爵,胡亥已经是手舞足蹈了。久在皇帝左右的赵高历来不饮酒,今夜开戒,酒量竟大得惊人,一桶老秦酒饮干尚意犹未尽,只敲着铜案大呼酒酒酒。李斯也破天荒饮下十数大爵,白发红颜长笑不已。骤然之间,李斯歆慕的一切又都回来了。功业大道又在足下,只待举步而已。权力巨大的丞相府,倏忽在眼前化作了煌煌摄政王府邸,周公摄政千古不朽,李公摄政岂能不是青史大碑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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