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1章(1 / 1)

燕文公任用苏秦,燕国终于有了一个崛起的机会。惜乎天不假年,文公尚未来得及等苏秦合纵成功便骤然病逝了。燕易王倒是雄心勃勃,偏偏又重用了更加野心勃勃的子之。这个子之凶狠酷烈,毒杀了燕易王,软禁了燕王哙,最后又逼迫燕王哙将王位禅让给他,接着又毒杀了燕王哙。子之做了燕王,燕国的大劫难便骤然降临了。

当时好容易保住太子之位的姬平被迫离国,流落于王族封地。为了复国,他联络王族发动了一场兵变,不想却被凶悍的子之一举击溃。姬平再次流落封地藏身,无奈之下,便秘请齐国发兵靖难。齐宣王本来就一直在等待出兵机会,应姬平之邀,立即大举发兵燕国,剿灭了子之,将燕国财货抢掠一空,还大火焚毁了蓟城,给姬平留下了一个满目废墟遍地疮痍的烂摊子!国人在痛骂齐国的同时,也恶狠狠地诅咒着那个搬来齐人的子之。姬平很清楚,要不是将搬来齐兵的恶名转嫁给死无对证的子之,他这个国王还当真要被国人撕碎了祭祖。就这样,做了燕王的姬平深深地掩藏了这个永远流血的伤口,开始了艰难的复国。安抚百姓,恢复生计,求贤变法,周旋列国,练兵备战,终是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今日。虽然正当不惑之年,他却已经是两鬓苍苍的老人了。几十年来,他一日也没有忘记向齐国复仇,虽说没有像越王勾践那样日喊三次,也是经常在梦中霍然坐起,看着漫天星斗愣怔莫名。

“禀报我王:亚卿晋见。”御书的声音从密室门外轻轻传来。

“禀报甚来?老规矩,请亚卿到书房便了。”燕昭王一声吩咐,便已经出了密室。他从来不在书房接见大臣,惟独对乐毅例外。御书虽然知道这个例外,但见国君独在密室,仍然不敢大意。况且,乐毅刚刚从这里离开不到两个时辰,便又匆匆进宫,也实在令人意外。见国君并无异常,御书才轻步走了出去。

“君上,鲁仲连来了!”乐毅大步匆匆地走进书房,一拱手便是一句消息。

“鲁仲连?啊,想起来了,临淄千里驹,新一代纵横策士。”燕昭王竞日思谋天下大势,对邦交人物极是熟悉,竟是提到便知,“说说,他意欲如何?”

“鲁仲连要斡旋燕齐修好。”乐毅悠然一笑,便将鲁仲连在他府中的事体详细说了一遍,“君上以为如何?”

燕昭王心中一沉,一时竟是愣怔默然。对齐国开战,这是他朝思暮想的兴邦大计,也是与乐毅几位重臣长期谋划的秘密国策,眼看便要推出水面了,却突然有人要斡旋燕齐言归于好,而且提出了确实令人怦然心动的修好要件,倒是真令燕昭王一时回不过神来。齐国若退了燕国失地、赔补了昔年财货,再加上赔罪,再要开战只怕是天下不容;可要说不打齐国了,心中便顿时空落落的,血泪浸泡长久压抑的国恨家仇便这般轻飘飘滑过去了?燕国若有六十万大军,燕昭王便绝不会接受这种修好之约,齐国不想打他也要打,打出来的物事终是实在!可燕国只有二十万大军,兵力只有齐国的三分之一,燕国要复仇,便要合纵天下灭齐;而强大的齐国着意修好,燕国再要灭齐,便失却了道义,“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无道伐国,他国出兵便大是难题。说到底,接受齐国修好,燕昭王觉得憋气;拒绝齐国修好,燕国复仇便失去了合纵支撑,更是憋气!思忖良久,燕昭王竟是长长地一声叹息。

“君上毋忧,鲁仲连之动议,对我大是有利。”

“有利?”燕昭王急迫道,“说说,如何有利?”

乐毅却是从容反问:“君上以为,齐王田地会赞同鲁仲连这个修好动议么?”

“你是说,齐王不会接受修好之意?”骤然之间,燕昭王两眼生光。

“绝然不会。”乐毅摇头,“此人禀性乖戾,吞灭六国之野心天下皆知,如何能吐出吃进几十年的肥肉,向一个弱燕低头?”

“有理!”燕昭王一句赞同,又突然犹疑,“鲁仲连难道想不到这一点么?”

乐毅便是一声叹息:“知其不可而为之,鲁仲连也。保国心切,他只是全力一争而已。”

“好!”燕昭王拍案而起,“鲁仲连天下名士,你我君臣便将这文章做大。”

“为我合纵六国铺路。”乐毅会心地一笑,又是一声叹息,“只怕鲁仲连有不测之危了。”

“天意如此,人力奈何?”燕昭王笑了。

三、狂狷齐王断了最后一条生路

快马三日,鲁仲连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回了临淄。

燕昭王在王宫正殿朝会,隆重地接见了鲁仲连,将鲁仲连的斡旋之举诏告朝野,当殿申明:“本王惟以燕国庶民生计为念,但能收回失地财货,便决意熄灭兵戈,与齐国永久修好!”几位世族老臣激烈反对,却都被乐毅义正词严地驳了回去。燕昭王便当殿下诏:以上大夫剧辛为燕王特使,携国书盟约与鲁仲连共同赴齐会商。鲁仲连本在秘密试探,未曾想到燕国竟是欣然接受并郑重其事地将事情公开化,便有些突兀之感,转而一想,如此做来可逼怪诞暴戾的齐王认真思虑,也未尝不是好事,所不利者惟有自己处境也,邦国但安,个人得失何足道也?如此一想,便也欣然接受。

次日离开蓟城,燕昭王亲率百官在郊亭为鲁仲连剧辛饯行,殷殷叮嘱:“先生身负邦国安危之重任,功成之日,姬平当封百里千户以谢先生!”鲁仲连只哈哈大笑一阵,便与剧辛辚辚去了。行出燕界,鲁仲连便得到义报:燕国已经将消息飞马通报了其余五大战国,燕国接受鲁仲连斡旋的修好愿望已经是天下皆知了。虽然隐隐不快,鲁仲连也只有长叹一声,先将剧辛安顿在临淄驿馆,便飞驰薛邑,连夜来见孟尝君。

“仲连啊,想死我了!”一身酒气的孟尝君一见鲁仲连便开怀大笑,“来来来,先痛饮三爵再说话!”

“孟尝君啊,你却好洒脱。”打量着宽袍大袖散发披肩肥腰腆肚两鬓白发的孟尝君,鲁仲连不禁便是泪光莹然。眼前的这个肥子活脱脱一个田舍翁,哪里还有当年孟尝君的影子?

“别一副惨兮兮模样,你一来,我便好!来!干起!”

鲁仲连二话不说,连干三爵,便是一抹嘴:“孟尝君,此时你可清醒?”

“哪里话来?”孟尝君胀红着脸高声道,“三坛酒算得甚来?你便说事。”

鲁仲连便将燕齐大势、燕国秘密备战的情由以及自己的思谋举动前后说了一遍。孟尝君竟听得瞪大了眼睛,惊讶之情便参合着浓浓的酒意僵在了脸上,毕竟是曾经叱咤风云纵横天下,孟尝君如何掂量不出鲁仲连这一番话的份量?默然良久,孟尝君“啪!”的一拍酒案便霍然起身:“仲连,你是否要田文再陪你拼一次老命?”

“田兄,惟有你我携手,冒死强谏,齐国尚有转圜。”

“好!”孟尝君大手一挥,“今夜好生合计一番,也待我这酒气发散过去,明日便去临淄。”说罢转身便是一声令下,“来人!请总管冯驩立即来见!”

孟尝君虽然被第二次罢相,但依照齐国传统,封君爵位却依然保留着。也就是说,这时候的孟尝君只是个高爵贵胄,只能在封地养息,无国君诏书便不能回到临淄,更不能参与国政。这次要骤然进入临淄,自然便要周密部署一番。鲁仲连稍感舒心的是,孟尝君一旦振作,毕竟还是霹雳闪电一般,尽管门客大大减少,但要顺利见到这个行踪神秘的齐王,还只有孟尝君有实力做到!否则,鲁仲连纵有长策大计,却是入不得这重重宫闱,徒叹奈何?

片刻之间,冯驩匆匆赶到,孟尝君将事由大致说得一遍,末了一挥大手:“你今夜便带人赶回临淄,至迟于明日午时将一切关口打通,我与仲连午后进宫。”

“邦国兴亡,绝不误事。”冯驩一拱手便大步去了。

“孟尝君,临淄门客们还在?”鲁仲连有些惊讶了。

“总算还有几百人也。”孟尝君喟然一叹,转而笑骂,“鸟!两次罢相,客去客来客再去,老夫原本也是一腔怒火,要对那些去而复返者唾其面而大辱之。可是啊,冯驩一番话,却将我这火气给浇灭了。”

“噢?”几年不在临淄,鲁仲连也是饶有兴致,“冯驩说了一番甚理,能将孟尝君这等恩怨霹雳之人的火气灭了?”

孟尝君说,便在他被恢复丞相后,那些烟消云散的门客们竟又纷纷回来了。他正在气恼大骂,下令将这些去而复返者一律赶走之时,冯驩却驾着那辆青铜轺车回来了。孟尝君已经知道了恢复相位是冯驩奔走游说于秦齐之间的结果,自然大是感喟,连忙出门迎接。却不想冯驩当头便是一拜,孟尝君大是惊讶,扶住冯驩道:“先生是为那些小人请命么?”冯驩一脸肃然道:“非为客请,为君之言错失也。冯驩请君收回成命。”孟尝君愕然:“你说我错了?我田文生平好客,遇客从来不敢有失,以致门客三千人满为患,先生难道不知么?谁想这些人见我一日被废,便弃我而去,避之惟恐不及!今日幸赖先生复位,他们有何面目再见田文?谁要见我,田文必唾其面而大辱之!”冯驩却是不卑不亢:“谚云:富贵多士,贫贱寡友。事之固然也,君岂不知?”孟尝君气咻咻道:“田文愚不可及,不知道!”冯驩依旧是不卑不亢的一副神色:“君不见赶市之人,清晨上货之期便争门而入,日暮市旷便掉头而去么?并非赶市者喜欢清晨而厌恶日暮,实在是清晨逐利而来,日暮利尽而去。此人之本性也,非有意之恶行也。所谓物有必至,事有固然也。今君失位,宾客皆去,不能怨士子势利而徒绝宾客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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