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1 / 1)

他怎么看也觉得这个人象上将军庞涓,可又拿不准,也不敢问,期期艾艾道:“大,大人,有何贵干?”来人冷冷道:“丞相府主书,找中庶子卫鞅。”小头目急忙道:“就在陵前石屋里,小人领道。”来人挥挥手道:“不用,我自去便了。”竟是走马沓沓而去。

公叔痤陵墓是按照当时“依山为陵”的阴阳家理论修建的。一座苍翠的巫真峰做了天然的陵墓。巫真峰之后是九座连绵起伏的小山,正是零山十巫——巫咸、巫即、巫、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座山峰。南望盐池,北依十巫,陵园恰在幽静的山谷。这守陵的石屋正在陵前三丈开外,屋前便是疏疏落落的高大石俑与一片松柏树林。中庶子卫鞅从相府里带来了整整一车有用之书,整日便在这里细细琢磨个中品味。今日他正在重读李悝的《法经》,读到酣处,不禁吟诵起来:“善为国者,使民无伤而农益劝。国当善籴粜。小饥则发小熟之所敛,中饥则发中熟之所敛,大饥则发大熟之所敛而粜之,则虽遇饥谨水旱,籴不贵而民不散,取有余而补不足也。行之善者,国以富强也!”慷慨之中,拍案思忖,竟是深为感慨——李悝号称“以法为教”,不想于商道治国却也如此精通,魏国安得不富?安得不强?他日自己若在一国为政,李悝的《法经》当是不朽之师……正在深思遐想,忽闻门外马蹄之声,便警觉的将《法经》卷起插入木箱,摆上一卷《阴阳家》竹简刻本,未及坐定,已闻轻轻拍门之声。

“客人么?请进。”卫鞅淡淡的回答。

“吱呀”一声,厚厚的木门被推开,一个红衣长须者抱拳一拱,“敢问足下,可是中庶子卫鞅?”

卫鞅眼睛一亮,一下子就看出了来者是上将军庞涓!在丞相府的五年中,他很少露面。然庞涓每年总有几次,是必须去丞相府调拨军粮协调军务的。他虽只远远瞄过庞涓一次,然卫鞅眼力极好,记忆力更是过目不忘,如何能将此等人物疏忽了?瞬息之间,他决意以静制动,随机而变,随即笑答:“在下正是卫鞅。”

庞涓笑道:“在下上将军府掌书,素闻中庶子才名,今日路过,特来拜望。”

“掌书大人,请入座赐教。”卫鞅很是谦恭。

庞涓哈哈大笑,“高才名士,素不拘礼,中庶子如何忒多俗气?”

卫鞅脸上堆满惶恐的笑容,“卫鞅小吏,何敢当高才名士?大人请。”

庞涓坦然坐在粗糙的书案前,瞥一眼展开的竹简,“中庶子对阴阳家情有独钟?”

“回大人,在下正在参详公叔丞相的陵园风水。”卫鞅毕恭毕敬。

“卫鞅呵,你是哪国人氏?祖上官居何职啊?”

“大人,卫鞅是卫国濮阳城外山里人。祖上经商,从未做过官的。”

“何处修学?恩师何人啊?”

“大人,在下濮阳修学,恩师是子思的高足子前。”卫鞅露出满足的笑容。

庞涓不禁爽朗大笑,“子思乃孔子后裔。你是子思的徒孙,看来是儒家一派了。儒家素称博学,你读过哪些书啊?”

卫鞅掰着手指认真道:“《论语》、《大学》、《周礼》、《易经》、《尚书》、《农经》、《乐经》、《诗经》,还有六艺——诗、书、礼、乐、射、御。大人,儒家之学,卫鞅尚算通达。”

庞涓不禁笑道:“卫鞅,你很有学问嘛。我来问你,法家、兵家、墨家、道家的书读过么?还有鬼谷子,听说过么?”

卫鞅木然摇头,又深深一躬,“小吏才疏学浅,尚请大人栽培。”

庞涓:“卫鞅,你读了如此多的书,可给老丞相谋划过几件大事么?”

“回大人,卫鞅曾向公叔丞相上书多次,皆言及魏国根本呢。”

“噢?”庞涓眼睛炯炯有神,“是何根本啊?”

“大人,都是事关魏国文明昌盛之大计。在下以为,魏国当大办学宫,广召天下贤士,大兴私学,与我儒家祖师在鲁国一般。卫鞅自请领一学馆。公叔丞相文治武功皆为第一,就是没有大兴文风的功业。为此,公叔丞相很是嘉许在下之谋划,屡次向魏王提及,惜乎魏王尚未采纳。”卫鞅不胜遗憾的叹息。

庞涓大笑一阵,“也许魏王会采纳的,不要急嘛。”

卫鞅却是叹息一声道:“魏国不用我大计,我要走了。”

庞涓觉得很开心,一个仅有几份精明几份死学的儒家士子竟让老公叔如此推重,未免太可笑了。看来老公叔的确是老眼昏花,走水了。想想又转为真诚微笑,“卫鞅啊,我看你尚算读书有志,谦恭谨慎。我回安邑,向上将军荐举你做个书房缮写如何?老丞相过世了,你总得有个出路嘛。魏国如此富庶,何须奔走他乡呢?”

卫鞅又是深深一躬:“多谢大人提携栽培。”

庞涓起身离坐,看着卫鞅,不禁又一阵哈哈大笑。

卫鞅惶恐的:“大人笑从何来?小吏是否有不妥之处?”

“我笑世人有眼无珠,庙算歪打正着啊!”大笑间出门上马扬长而去。

卫鞅在松柏林中望着庞涓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突然间放声大笑。

四、安邑王街的神秘商人

安邑有一条街很是特别,处在王宫的最后面。说它是条街吧,又在王宫的老红墙之内。说它是王宫吧,却是车马如流而没有任何护卫甲士。这便是安邑城最特殊的王城街,也就是魏文侯最早建造的宫殿区域。魏武侯时,这片老宫殿区还用作国府各种官署。魏惠王的新王宫落成后,官署迁走,这两层旧宫殿便闲置起来。后来在主管王室事务的官宰谋划下,魏惠王将这片最老的宫室区域分赐给了王族大臣和王族近支的后裔,这里便成了王族贵胄们集中居住的地方。经过一番合乎时宜的改造,几年之间这里变成锦绣豪阔的一条长街,安邑人称为“王街”。

这条街的最特别处是高车驷马川流不息,鲜有车马冷落的时日。且不说王族贵胄们人多有车辆,便是天下诸侯特使和魏国官员们到这里来拜访的车辆,就已经是往来如梭了。如果说洞香春所在的天街是魏国的文华之地,那么这条王街便是魏国的阴谋渊薮。魏国虽然经过了大变法,但在王族权力上却没有任何触动,依旧和老晋国时代没有多大差别,和同时代的其他战国与中小诸侯更没有什么差别。这些王族贵胄表面上很少出任国家重臣,更没有显赫的功业可言,但他们的权力伸展却是大得惊人。一来他们依然有自己相对独立的世袭封地,虽然这种封地只能收缴赋税而不能治民建军,但毕竟使他们有了雄厚稳定的财富基础。二来他们在宫廷盘根错节,渗透力极强,对国君的牵制与影响很大。三来他们有高贵的身份,却没有实际执掌的官署权力,好象一个清流阶层。这使得他们伸缩自如,既能对任何掌权做事的重臣寻隙发动攻击,又决不会因为没有权力而受到轻视或罢官黜职,更不会有问斩杀头的威胁。对这样一个王族阶层,任何官员都必须将它划进自己所必须计较的势力结构。同样,任何外国特使秘使想要达到比较艰难的目标,也必须到这里投送财富寻求变化。魏国是最强大的战国,其内政外交的些微变化都会波及列国。所以,这条王街事实上便是天下闻名的阴谋交易之地。

目下,一辆六尺车盖的华贵轺车正挤在车流中向王街深处而来。

夜幕已经降临,王街虽然没有商家店铺,街边风灯却是二十步一盏,照得川流车马一片灿烂。随着华车一辆辆流进两边府邸,王街渐渐到了尽头,车流也渐渐疏落起来。最后,便只有这辆六尺车盖的轺车了。

王街最深处,住着公子魏卬,确切的说,应该是王子魏卬。战国时,只有对诸侯国国君的子弟,也就是“公”或“侯”的子弟才能称“公子”。大约秦汉之后,“公子”才与他的实际身份脱离而仅仅成了一种普遍的尊称。公子卬是魏武侯的庶出子、魏惠王的同父异母弟。就现下官职说,公子卬是白身。然而就实际影响力说,那可是一言九鼎。凡魏国官吏名士,都对公子卬的权力地位非常清楚,对他的为人做派更是心中有数。

六尺车盖的华丽轺车在大门前刚一停稳,便有一个白发红衣的老者碎步走来迎接。这是府中总管,魏国人称为家老。老人笑意殷殷拱手道:“敢问先生,可是薛国贵客否?”华车的主人已经下车,却是一位面色黧黑气度高贵的年轻人,身后跟着的一个仆人也是面白如玉,俊秀英武。客人向总管老人拱手道:“家老安好。在下正是薛国猗垣。”家老道:“公子已在府中等候多时,先生请。”猗垣从容笑道:“家老呵,我猗氏老族有个讲究,首次遇家老必得送一件薄礼,叫一路通吉。不成敬意,请家老笑纳。”说话间身后俊仆已将一个精致的小木匣捧到家老面前。家老一看木匣四边包金,便知里面决然是名贵珠宝,惊喜得深深一躬,“先生大富大贵,小老儿三生有幸了。”怀抱木匣忙不迭道:“先生请。”

猗垣笑道:“在下有件小事相烦,不知家老肯赏方便否?”

“先生有事但讲,小老儿在公子府尚算通达。”

“在下有一爱妾,心慕公子夫人已久,托在下为夫人带来一件礼物。因在下行程匆匆,未必有幸一睹夫人风采。相烦家老代在下转送夫人,在下他日再专程携小妾拜见夫人。不知可否?”一席话温文尔雅,给人好事却象求人一般,教人好生受用。

家老脸泛红光,抱匣拱手道:“能代先生为夫人效劳,小老儿深为荣幸。”

猗垣从俊仆手中接过一个在风灯下发着幽幽绿光的玉匣,双手捧起,“家老,这是西域雪山之国的一件貂裘,消融大雪于三尺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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