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1 / 1)

这时爸爸把带来的六本《毛主席语录》分给我们一人一本,你知道,那年头照相时手里一定要拿《毛主席语录》的,我们是照全家第一张全家福,爸爸就算忘记带我们四个人去,也绝对不会忘记带《毛主席语录》。你当时只有四岁,还不知道手捧红宝书的标准姿势,是我把《毛主席语录》放在你手里,教你摆好正确姿势的,教你用哪两个指头抓在前面,但绝对不能用手挡住毛主席的头像,你的手冻僵了,拿了几次都拿不好,我就往你手上呼热气,这样,你才可以拿稳……

“‘站好了,站好了!’那照相师傅人真好,他和蔼地大声吆喝着,然后过来一一纠正我们的姿势,爸爸、妈妈、我和你大哥就没有问题,可是你小哥由于晚上没有睡好,结果总是歪歪倒倒,眼睛也有点睁不开;而你呢,因为冻得直流鼻涕,所以总是忍不住用手去擦。照相师傅两次把头包进了照相机的黑布里想咔嚓按快门,都因为你擦鼻涕而停下来。照相师傅很有耐心,就等你在刚刚擦了一次鼻涕后,‘咔嚓’一声按下了快门。于是就有了这张全家福!”

我拿起了这张全家福,发现站在姐姐旁边的小哥哥的眼睛是闭上的。

“照相师傅只顾得你,忘记了小哥哥都快睡着了。不过这张照片还是很好的,连照相师傅也很满意。我们总共冲洗了五张。两张给了亲戚,另外三张保存在家里,其中一张放大后挂在家里。”

“姐姐,你说这张照片到底怎么啦,可以快点讲吗?”我再次盯了一眼这张改变了我们家命运的神秘的全家福。

“唉,这张照片给我们全家带来了灾难,也让我们全家再也没有能够离开农村。得到这张照片的县革命委员会指使学校开除了爸爸的公职……”

“姐姐,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问题就出在你的身上,小弟!我明明已经把《毛主席语录》端端正正放在你手里,可是,由于你几次伸手去擦鼻涕,《毛主席语录》也两次换手,结果我当时因为已经摆好了姿势,紧张得不得了,没有想到最后应该检查一遍,照了这张全家福,酿成大祸……”

我赶紧把照片再次举到眼前,盯着照片中那个穿红棉袄的小手中的红宝书细细看,照片已经很模糊了。

“这张照片已经发黄,当然看不清,就是我们当时冲洗出来的小照片,不仔细看也没有办法看出来,但那张放大的挂在墙上的照片就看得很清楚,你手里的《毛主席语录》是倒拿着的,毛主席的放着光芒的头像是朝下……”

这时,我清清楚楚从姐姐的脸上看到一晃而过的惊恐。

“这张放大的照片冲洗出来后,我们一家人都兴奋异常,爸爸做了像框,挂在家里,但我们都犯了粗心大意的致命错误。就在爸爸被通知回县城中学前,被人偷偷告到县革委会。小弟,你大概不知道,出生不好的老师的全家福里有一个孩子倒拿着《毛主席语录》……这在当时意味着什么!”

姐姐讲到这里又流起了眼泪。

“后来十几年,爸爸再也没有抬起头来,我们在学校也再没有抬起头。当时在我们家里的所有的全家福照片都被革委会收缴去作为罪证使用,公社为这事专门开了六场批斗会,爸爸落下了一身伤痕和内伤……从此我们全家再也不提照片的事,更不提全家福了。可是谁知道前天一位远房的亲戚搬家时在箱子底找出了这张照片,这大概是当时送给亲戚的一张,爸爸看到照片,一激动,硬是没回过神来……”

全家福照片事件的大致经过就是这样。父亲被县城中学开除后,全家人留在了农村,虽然后来大队小学让父亲代课,但父亲后来一直到死,都没有离开过农村。

我对整个事件没有一点记忆,我大概是从六岁才开始记事。自从我开始记事起,就开始感觉到,冲出农村走向城镇成为父亲的终身愿望和奋斗目标。可是由于他是被开除的,所以无论多么努力,无论他如何三番五次地深刻检讨自己,都没有能够成功。我的小哥,那个照片中瘦削的闭着眼睛的小男孩,后来由于营养不良,生病死了……姐姐为了照顾我,不得不休学在家,大哥中学毕业后就开始下田挣工分……母亲和父亲一直务农到走不动……

和妈妈哥哥姐姐相比,爸爸一直是最痛苦的,因为妈妈哥哥姐姐回农村后没有多久,就渐渐接受了现实,特别是姐姐和大哥,没有几年,已经出落成真正的农民。可是爸爸就不同,他受过最多的教育,始终无法接受一辈子呆在农村的现实,所以他一刻没有停止过努力,特别是邓小平上台后,爸爸很忙活了一阵子,可是县政府教育局的同志告诉他,他的案子很难办。首先,父亲并没有反党反对毛主席,也没有犯下现行反革命罪,所以自然就没有平反这一说;其次,当初开除父亲公职的唯一原因就是那张全家福,可是那张全家福照片已经绝版了,当时的县革委会并没有保存这一证据。县教育局的同志表示实在难办。

绝望的父亲几乎发疯了,他后悔自己当初没有能够高呼反革命口号,如果是那样,当时又没有被活活打死的话,现在还可以给他平反,我们全家就可以离开农村恢复城镇户口。可是现在……父亲竟然专门跑去问教育局的同志,说:“我现在补喊两声反革命口号,你们先在我档案里记一笔,然后再给我平反,好不好?”教育局的同志真以为他疯了。

其实,父亲是着急,当初三个孩子中,姐姐和大哥都已经过了18岁,务农已经好几年,按照父亲的说法他们两位已经成为真正的农民,没有什么希望了。而唯一还有希望的我刚刚小学毕业,父亲发誓拼了老命也要让我离开农村。可是,要把全家人的农村户口转成城镇户口,在当时对于父亲来说是不可实现的任务,就算真拼了老命,也无济于事。

是邓小平救了父亲,带给我们希望。我们乡下村子里得到恢复高考的消息足足比城镇晚了两三年,主要原因是我们那里没有高中生。父亲得到这个消息后,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特别让他不能相信的是,高考只凭成绩,富农地主的后代和贫下中农的后代一视同仁,机会均等!

父亲天没有亮就动身到城市去打探消息,晚上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才兴冲冲回到了村子。父亲带回了确切的消息,也带回了我们家最后的希望,同时我开始在人生的道路上起跑。

接下来的三年初中和两年高中里,我只知道一件事:学习,学习,再学习。作为中学老师的父亲,十几年后再次捧起了,戴上老花镜开始认真地备课,不过他的学生只有一个,就是我这个全家的唯一希望。五年后,高考成绩放榜了,我的总分进入全省的前十位。父亲高兴得热泪纵横。

在选择大学志愿时,父亲特别谨慎起来,他告诫我,原则只有一个:绝对不要和农村沾边!于是父子两人就在电力不足光线微弱的电灯下密谋了整整一晚上。由于我是报考的文科,所以选择并不是很多。

父亲首先否定了政治和经济两科,他说在中国学习政治的人没有好下场,而学习经济的人一定会和农村打交道,中国是经济大国,农村人口占绝大多数。

“哲学系怎么样?”我问。

“胡思乱想和胡言乱语也能算是一门学问吗?”父亲否定了我的选择。

“历史系怎么样?”我看着眼前的科系表问。

“历史都是假的,只存在于统治者和弄权者的脑袋里,你学那玩意干吗?”

“是人民创造历史的!”我严肃地纠正爸爸。

“这没错,儿子,可是写历史和篡改历史的不是人民,而是那些统治者和当权者的御用文人们。”

“那我去当记者,好不好?”

“不行,当记者经常要下乡到农村采访,搞不好还被分配到农村基层工作……”

我面前的科系专业表已经到尽头了,我不知道怎么办地看着爸爸。他却突然兴奋起来。

“有了,学习国际关系,这里有,你看,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专业在湖北招收两名学生……”

不错,这国际关系专业和农村是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世界,两个概念,父亲终于找到了可以让我永远脱离农村的专业。

复旦大学录取通知书送过来后,父亲高兴得两夜没有合眼。他告诉我,这国际关系是要出国,是要在国际舞台上跳来跳去的,绝对不会回到农村。他还告诫我,千万不要回到农村来,而且我们本来不属于农村,我们本来就不是农民……不要学你的哥哥姐姐,他们已经完蛋了……

我离开家乡前往上海复旦大学国际政治系学习,从那以后,一种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孤独一直陪伴着我……

*****

我知道每个人都会或多或少又或者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年龄阶段感觉到某种孤独,有的人在人群中感觉到特别孤独,有的人在高朋满座时也会流露出寂寞,有的人在举目无亲时感觉到孤苦伶仃,有的人在无缘无故的时候感觉到无依无靠。我身边的人也一样,各人有各人的孤独。例如周伯伯,他到老来退休,老伴突然离他而去之后,感觉到举目无亲的孤独;梁科长总是抱着一副打尽天下不平事的心态却干着维护天下不平事的工作,心里时常有孤独也不足为奇。至于美丽大方的媛媛,哪怕是在和我卿卿我我的时候,也会突然走神,那时我感觉到她的人虽然还在我身边,心却孤独地徘徊到神秘的地方去了……每个人的孤独都各不相同,唯一相同之处,是大家都认为自己的孤独才是真正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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