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祷？向神吗？呵呵呵……”尘心坐在教堂里一个偏僻的位置上，翘着二郎腿，虽然面无表情但是依然能看到他眉宇间的戏谑。
人们向神祈祷，可神只把人当做玩具看待。
玛丽的确在祈祷。教堂里称不上明亮，但独特的采光设计让里面坐着的人并不会觉得多么昏暗。
所谓的“天光”从马赛克玻璃通透地直射而下，使得教众之间能够互相看清彼此。
尘心看着教堂最神圣的位置，那里摆放着象征着救赎、信仰、拯救的巨大十字架。
“呵呵呵呵……”尘心对于这样求神拜佛的行为感到好笑，但是他也不会去阻止，毕竟自己也曾相信过，现在自己也成为了可以被信仰的存在，但他并不需要什么信徒。
“老师在笑什么呢？”玛丽挂着一如既往恬静的微笑，语气也听不出有任何波动。
尘心意识到自己正在发呆，于是收敛了笑容：“不不……没什么。”
“如果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可以跟我分享一下吗？”玛丽维持着无可挑剔的态度，如此问道。
尘心摇了摇头，不知道怎么说。他总不能告诉玛丽，自己觉得这样的行为很可笑吧？
玛丽立马就很大方地表示：“如果老师不愿意的话，也没有任何关系的。”
“只是想起了一些年轻时候的往事。”尘心回答道。
“好吧。”玛丽挪开了视线。
尘心挪开了话题：“你的工作做完了吗？“
“做完了。“玛丽也很干脆地接过了这个话头。
“那走吧。“
尘心就和玛丽一起从教堂出去了。
其实尘心为什么要来教堂，这完全是因为他的好奇而已，这六百年里他去过的每一个世界都有信仰神明的人，所以他也想看看这个世界的信徒。
天色还没暗下去，教堂外算不上人来人往，但也多有两两三三的人一起走动着。尘心和玛丽走在一起的时候也总少不了一些指指点点。
“玛丽小姐……又和老师泡在一起啊……“类似这样的声音免不了有些酸涩。
“毕竟玛丽同学会成为……不，玛丽可是我们修女会的优秀修女啊。“一个显然是修女会打扮的女孩语气里多少带上了点骄傲。
这两个人自以为声音压下去了，但尘心和玛丽却听得一清二楚。于是尘心有些恶趣味地对玛丽说：“怎么样，我们的‘优秀修女’？“
玛丽向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正式的，真正的修女。
玛丽肉眼可见地扭捏起来：“这……说这种话还是早了一点吧……“
尽管是更类似于“谦虚“这一美德的扭捏，但尘心能看到玛丽参杂一点骄傲的害羞的小表情后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玛丽的措辞是“早了一点“，她一直是认为自己总有一天能够成为一个真正的修女的。
尘心与玛丽交流过这个问题，而一向谦逊的玛丽却在这一件事上表现出了令人惊讶的笃定。
当时尘心出于好奇，这么问了一句：“玛丽，想成为一个正式的修女需要什么流程呢？”
“啊，那可不简单。”谈及到自己熟悉又喜爱的领域，玛丽的语气上扬起来，“必须要受洗满足一定时间并且在初学院进修过才行，然后想要成为正式的修女的话需要发愿。
也就是所谓‘贞洁、神贫、服从’三圣愿。首先要发初愿，然后复愿，最后发终身愿的时候就能够被称为一个真正的修女了。”
尘心此时有疑惑了：“所以你是因为还没发终身愿才一直说自己不是一个真正的修女吗？”
“啊……可以这么说吧。”不知为何，玛丽犹豫了一下。
尘心忽视玛丽的犹豫又问：“那你什么时候发终身愿呢？”
“等到……主同意的时候。”
听到玛丽的回答，尘心愣住了。
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措辞，所谓的“主”怎么会同意，怎么能同意，怎么去同意呢？而且就算“主”同意了，你又怎么知道呢？
况且，尘心从来没听说过成为修女需要“主的同意”。
关于“修女”这事，在首席的那些姑娘们里倒也真的有一个修女，不知道她当时是怎么想的？
至于博士那边的那只修女……呃……还是算了……
舰长那边的德莉莎……她算真正的修女吗？
“没错，主同意的时候……”玛丽的脸上莫名笼上了一抹淡淡的红晕，“主会同意的。尽管我现在还不成熟，但是……我很有信心。”
事实上，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玛丽会成为或者已经是一位优秀的修女了，尘心也只不过是有些震惊于她不同往日的笃定与自信罢了。
尘心在对于玛丽的观察中却发现了她似乎从不在规定的时间外进行祈祷。
尽管修女是一份职业，但毕竟有其特殊性，这样来说的话玛丽的行为并不能称得上“虔诚”。
尽管这其实并不算个事。
尘心余光瞥到了周围景物的变化，下意识停下了脚步。随后他张望了一下，然后说道：“今天就到这吧。”
“就到这吗？”玛丽有些许失落，但还是很快恢复如常，“那……我先走了？”
尘心点点头。两人交换了道别的语句，玛丽便转过身向后走去了。
玛丽往后走去，她有些想回头再看看尘心，但似乎又不太妥当。
她没听见尘心离开的脚步声——老师的脚步声她认得——于是猜测着尘心大概还留在原地，也许是在看自己，也许是在看手机——谁知道呢？
太阳西落了，天就要暗了：玛丽便朝着太阳的方向赶去了，回去了。
等到天再被点亮的时候，所有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心事就都跟着夜幕一起消散，隐藏到世界的另一面去了。
两人各自回去了。
第二天早上，玛丽又开始了她的祈祷。
“希望所有人平安喜乐，呃……如果可以的话，我待会儿想吃一个布丁……”
玛丽一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念着这段能把其他人吓个半死的“祷告词”，一边偷偷摸摸地眯起眼看着尘心。
尘心坐在教堂里最不起眼的位置，虽然面无表情，但你就是能感受到他对所谓的神没有丝毫敬畏之心——玛丽知道尘心不信这些，因此也并不会怎么管他。
因为光是他的坐姿，本该打在教众脸上的“天光”没能照上去，他的脸和表情一道隐藏于黑暗之中。玛丽想看清却看不清。
玛丽继续胡诌着她的祷告词，用来填充着对她而言颇有些漫长的工作时间。
她的祷告词和虔诚完全不搭边；而她本人也是——她一直知道并有意识地在做到这一点。毕竟，尽管神职人员被视为是“离神最近的人”，但虔诚却从来是这个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玛丽懒得再编了，于是便在心里掐着数，在钟声响起后——这是祷告结束的信号——睁开眼。
尘心手上提着一个口袋，里面装着布丁，静静地看着她。
“啊，成真了……”玛丽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念了一句。
“什么成真了？”尘心没反应过来。
“啊，不，不……”玛丽倒是很想分享这份喜悦，但她要怎么说呢？她总不能说“我刚刚祈祷想要吃一个布丁”吧——这样她在尘心面前塑造的形象就全破灭了。
但确实是她侍奉的“主”给她带来了这个布丁。
于是她这么说道：“我刚刚在祈祷，主似乎很眷顾我。”
“是什么高兴的事吗？”
“是的”
“那……愿意和我分享一下吗？”
玛丽支吾着，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表情，脸上总是带着的微微笑容便凝固成一个纠结复杂的模样，下意识地盯着尘心。
过了一会儿，尘心挪开了视线。
于是玛丽生硬地挪开了这个话题：“我今天的祷告已经做完了。”
“那我们走吧。”玛丽没从尘心的脸上看出额外的表情来，他好像很干脆地接受了玛丽的新话题。
当然，也是因为尘心并不怎么感兴趣，不说就不说呗。
“等等……”玛丽的心开始狂跳起来，她感觉自己的声音干枯地已经不成样子了，但到了自己的耳朵里却还是完全正常的，“我还要祷告一次，因为刚刚……主眷顾了我。”
尘心想要先行退开，却被玛丽一把抓住了，让他等一会儿。于是尘心便无奈地站住了，而玛丽闭上眼，嘴里念叨着只有自己能听到的祷告词。
“乞怜圣意，愿主垂怜，我将永远侍奉您……愿主垂怜……”
尘心看着玛丽此刻无比虔诚地祷告，下意识想着：也不知道那个混蛋神明有没有听到。
象征性的，尘心也毫无敬意地说了一句：“主啊，请怜悯世人……”
当然，那个“主”要是不长眼，那么尘心会用自己的拳头让祂怜悯。
夜有些深了，月亮半掩着，天上看不见星星。
玛丽穿着睡衣，抱着腿坐在床上，轻声念叨着，却不是为了祈祷。
此所谓月黑风高，在小说和电影里大抵都是些多事的时候，在现实里有时也是如此。
于是玛丽便回忆起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啊，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尘心找她说了话，那便很值得记下来。
“玛丽，你当时是怎么想到成为一个修女的呢？“
“这个问题啊……”玛丽迟疑了一瞬间，然后开口道，“以前我总怀抱着一些不切实际的愿望，比如‘如果大家都开开心心就好了‘’如果世界和平就好了‘……大概就是这种幼稚的想法。”
“我觉得听上去不错。”尘心看到了玛丽的迟疑，认为她是不好意思，赶紧予以鼓励。
玛丽微微笑了一下：“也许只有神才能实现这种愿望吧。“
“神恐怕也实现不了这样愿望吧。“尘心说起话来不算客气，也正是因为他的真诚，所以才会有很多学生喜欢他吧。
“但无论如何，人总是能向那个目标靠拢的。“
尘心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事实上，这话本身也远远谈不上虔诚了。虔诚允许人向神崇拜，向神祈祷，唯独不允许靠近——玛丽一直致力于营造自己在尘心心中的美好形象，现在想来那时就有些破相了。只不过尘心似乎并没有细想，其实也没必要细想。
玛丽不由得又想起了另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那个晚上很有事。
尘心和整个圣三一深陷一场恐怖的漩涡之中，在漩涡即将撕碎一切的时候，玛丽听见了《垂怜经》。
周围的每个人，普通学生，修女会，甚至是实现正义委员会，在口中，在心中，或多或少地都在祈求着奇迹，祈求着——
“愿主垂怜……“
愿主垂怜，每一个人都在愿主垂怜，没一个人被主垂怜。主不会垂怜她们；垂怜她们的就是主。
那天起，玛丽努力向她的主靠近——各种意义上的。
…………………………
尘心离玛丽坐得很远。
如果可以的话，尘心是真想好好研究教堂的采光到底是怎么设计的，怎么这么奇怪呢？
玛丽明明只是坐在那里闭着眼祈祷而已，在众人的眼里却愈发神圣起来。说不好到底是教堂的光效还是人们自带滤镜的原因。
钟声响起，祷告结束，玛丽睁开双眼。尘心没由来地提了一嘴：“玛丽……真虔诚啊……“
这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玛丽追问尘心似乎也没有下文了。
玛丽琢磨不透尘心的想法，她本能地有些不安起来，但还是摒弃杂念，尽量微笑着：“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尘心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响起的手机告诉他——来活儿了。尘心看完手机后眉头微皱。
“我有点事，先走了。“
玛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能姑且相信尘心确实有事。毕竟是『老师』嘛，每天都有事情要处理很正常。
用着尽量体面的态度送别了尘心，防止破坏自己的形象。
玛丽望着老师的背影，抿着嘴唇，两只手紧紧互相抓着，已经有些发白了。
尘心快步走出了教堂。他在第二天没有去教堂。
这也不算什么稀罕事，虽然尘心迄今为止从没缺席过，但尘心作为『老师』不可能永远有空，不是吗？
沙勒的老师向来是个大忙人，玛丽知道，所有人都知道，所以玛丽应该是不会太过担心的。
人们越看玛丽越完美，越看玛丽越自卑；即便是要从鸡蛋里挑骨头也一点挑不出来。有不少人在看到玛丽时莫名会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这可不是什么好心态。嗯，那就分析吧。剖析自己的心路历程大概会减轻这种负担，对吧？
于是就有人开始分析这种心理的成因：玛丽是个好孩子，毫无疑问；她纯洁又美丽，而且十分优秀。但这也并不至于让自己自行惭秽……哦，宗教，对。
人们对于美好的事物总是会抱有想要破坏它的欲望，无论是挑剔毛病还是直接出手……
至于为什么会有这么变态的心理，大抵是因为那些人病了。他们自己过得不如意，所以就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个世界是黑暗的，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只是假象。
玛丽打来了电话。
“老师。“
“玛丽，有事吗？“
“请问你在忙吗？“
“在忙。“
“那有空了请告诉我。“
“嗯嗯，好的。“
也许老师真的很忙吧。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世人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玛丽第一次在正式的祷告时间念出这段祷告词——真讽刺。她不禁想道：自己只有在寻求宁静的时候才来真正祷告。但她转念一想，宗教最开始不就是干这个的吗？
“神啊，请开恩我这个罪人……”
好的，玛丽。那么，你哪里有罪呢？——玛丽在心里装腔作势地审问着自己。
“我……”
自己哪里有罪呢?老师已经几天没有来过了，他说他有事。可老师这么久了连个消息都没有再主动发过；玛丽便觉得自己大概确实是做错了什么。于是她又说道：“请宽恕我的罪。”
玛丽又念叨了几句，越来越没意思了——她感觉：还不如直接给老师打电话呢。
她慢慢抬起眼皮，小心地张望着：很好，四下无人。
于是她偷偷掏出了手机。而手机的锁屏是聊天软件的消息提醒。玛丽进入了聊天软件，上面的内容再简单不过了。
【3：05】玛丽：老师，你明天有空吗？
【3：05】老师撤回了一条消息
【7：01】老师：没，最近都会比较忙
【7：01】老师：以后不要熬夜了，对身体不好
玛丽的手紧紧抓着手机，似乎生怕它溜走似的。她就这么盯着手机，一动不动，仿佛是换了一种方式在祈祷。突然，钟声响起，玛丽如梦初醒，快速地发送了一个字。
【9：00】玛丽：哦
到了秋天，天气转凉了，教堂的暖气却还没开。微冷。玛丽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心中郁着一口气，随着手机熄屏时的叹气呼出来，带出来气流般的一句话：
“主啊……主啊，那个谁？上帝？佛祖？还是真……那个要炸……不不不，不管这些……求你为我造清洁的心，使我里面重新有正直的灵。不要丢弃我，使我离开你的面。不要从我收回你的圣灵……”
手机又有消息提示音。尘心打开聊天软件，聊天里最新的消息很简短。
【9：00】玛丽：哦
而真正最新的消息来自于另一个人。
【9：33】渚：老师，能过来一趟吗？这里有点事需要您来处理一下
【9：34】老师：好的
尘心抿了抿嘴唇，没有多做思考——他终归是要去圣三一的，倒不如说——只要哪个学校需要他，他会立刻去往那里。
……
“老师来圣三一了欸！“
一个修女会打扮的女孩大呼小叫着，简直是奔走相告。也不能完全怪她，实在是尘心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来过圣三一了，以圣三一的流言蜚语发酵速度尘心的形象和生活已经大有些向不可名状发展的趋势了，大家也理所当然地好奇起来。
见大家都被鼓动起来，玛丽却还是不为所动，那女孩便凑到玛丽旁边说道：“玛丽，你不去看看吗？”
玛丽摇摇头，她的微笑带着一点僵硬：“今天轮到我值班了，我有点走不开呢。”
那女孩颇有些遗憾，明明受影响的不是她——大概这就是爱凑热闹的人的天性吧。于是很快，教堂里就只剩下了玛丽一个人。
玛丽一个人坐在教堂里，教堂安静又阴沉。玛丽的思绪搅在一起，和整个教堂的阴影一道仿佛一团初开的混沌，晕晕乎乎的。她随便找到个位置坐下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她感觉自己好像要睡着了一样。
“老师！下次记得请您和我一起……”
门外隐隐传来嘈杂声。
“老师，什么时候一起开祷啊？”
门外的嘈杂开始演化，愈演愈烈，愈演愈清晰，最后像一根针一样，把这泡沫似的混沌戳破。玛丽清醒了过来，把教堂侧方的小门开了一个缝，向外面张望着。
尘心的脸上洋溢着淡淡的轻松自信的笑容，游刃有余地应付着周围的人。他总是那么众星捧月。
当然，所有学生都知道，尘心吸引她们的可不止是他的外貌，还有他的温柔以及耐心。
光线从门半掩着的小小缝隙溜了进来，不多，但透亮。这光透亮到玛丽的眼睛，透亮到玛丽的心，透亮了整片混沌。于是玛丽便痴痴地盯着门外，盯着那光。
“神说，要有光……”玛丽痴痴念诵着经典上的语句。
于是玛丽的世界有了光。
“主啊……”
尘心渐渐走远了，玛丽便渐渐虔诚起来；玛丽渐渐虔诚起来，尘心便渐渐走远了。
玛丽下班了。
不过她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去了教堂里的忏悔室。
这里的忏悔室的结构很有意思。
修女会坐在一个房间，而忏悔者在另一个隔间，两者无法看到彼此。
修女所在的隔间能够看到外界，也能拉上帘子完全遮蔽来自外界的视线；忏悔者的隔间则是完全密闭的。
玛丽坐在里面工作，毕竟轮到她值班了。
玛丽径直走进了忏悔室，忏悔室它原本不就是用来忏悔的吗？那么就在这里吧，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地方了。
“主啊，我忏悔我的罪。”
玛丽虔诚地祷告着，真诚地忏悔着。
“我的罪是……不虔诚……因为我……爱上了……老师。”
玛丽知道自己不能爱上老师，修女不能爱上自己的主。因为修女应该是全身心奉献给主的存在。玛丽诉说着她的“罪”。
“我不能……我是主的修女，我想成为主的修女，但是主似乎……并不同意……我有罪，我希望有天……能在主的面前悔罪。“
被少女所信仰的“主”啊，你有听到吗？这是一个来自纯洁少女最为虔诚的祷告。
或许玛丽终有一天会知道，她所信仰的“主”真的是一位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