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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五下:天灾人祸急相摧,田间又见鸿鹄飞(1 / 1)

这天侵早,天还是灰濛濛的,北风暂时没了响动,老人的呻吟声也断了,耳内只剩下了似甜似恼的呓语,杨行愍便小心地翻身起来,他一直是挨着祖母的,祖母糟糕的状态影响到了他的情绪,使他对一切都乐不起来。贼兵到城下后,他的心情便愈发下去了,简直像在腔子里塞了一条上岸的鱼,他无法想象,贼兵入了城会是一种怎样的情景,一家人又如何逃生,田頵家如何逃生,这一城子人又如何逃生!所以他决定去看看贼。才抽出脚,就听见田??低声唤他:“杨哥,去看鼓唱么?”杨行愍便蹑脚走过去。田??的脚现在肿胀得已没了形样,虽说只是普通的扭伤,可一时也好不了,整天只得跟老幼妇孺挨在一起,看着杨行愍却到处走逛,可把他馋得坏了。

到了跟前,杨行愍蹲下压着声音道:“我想望望贼军去。”田頵道:“哎!不去看鼓唱了?”这两天有人在井边敲鼓弹弦的说古,前天是《狐鸣记》,说的是陈胜、胡广揭竿而起的传奇,据杨行愍说今天是《斩蛇记》,是说汉刘邦,可他竟然不去了,他不去自己央谁转说?

“杨哥,你要不去,我自家爬也爬去!”

“要犟,你就爬!”

杨行愍就离了田??,在远远地绕着城墙看了一圈后,发现在开元寺的东侧,有一棵高大笔直的榆树,它的位置和距离都比在塔楼上看要好,于是觑着四下里无人,便盘了上去,树干上有霜,树枝上有水,衣衫一湿,风便割人扎人,杨行愍的身子一向健旺,这时也禁不住打了几个寒颤,最后他选就了一条向墙的粗横枝骑坐了上去。

天色比先时光亮了许多,云层也上浮了,可还是看不见日头,估计又是一天的阴雨,杨行愍想,祖母在日头底煨煨也许就能好起来了。左近的城墙上,可以看到背墙席地、倚着兵仗打眠的军卒,远远地一段,还有一队人在巡着,但看上去也走得极疲沓。城外并没有高大的砲车,眼目尽头有些隐隐绰绰的小丘,估计是贼军的营帐,进城时那里分明没有丘垅的。

极目张望到的一切都是清清冷冷地,杨行愍转动身子,头顶枝子上的霜露便嗒嗒地打了下来,城内街坊间有人在动了,却没人大声说话,连小小厮的吵闹声也没有。《狐鸣记》里的陈胜、胡广虽是反朝廷的,可都是好汉,残暴百姓的是秦二世,城外的会不会也是好汉?若是便好了!他们既反朝廷,为什又要掠杀百姓呢?杨行愍又想到了这里,可还是无法想明白。天光大亮了,城外还是不见动静,也许贼兵走了!正当他要退身滑下来时,却听见了些声响,返身看时,便看见一队马离了那些丘垅,向这边飞奔过来。没多会就到了城下,却看不到了,只听见一个破大的声音在那里叫唤:“刺史,一天之限已到,城开还是不开?”

“将军,下官为天子守土,为天子护养百姓,城必不可开!”

这战战兢兢的声音大概便是刺史发出的,只是不像,声气还不如一个下到村坊的杂吏!那贼将便破口大骂起来,数说着:“庐州比滁州如何?你比高锡望如何?丁将军(丁存实)前天已破了滁州,斩了高锡望一族!昨日,又破了乌江、巢县,寿州也破在旦夕!你他娘的若识事,留你一城活口,不然,欧将军(欧宗)大军一到,阖城屠尽!”那刺史又哀声道:“将军!将军!庞留后(庞勋)在徐州尚延颈望朝廷节旄,旦夕且为天子忠臣,公等残破天子城池,屠戮天子臣民,一旦天威愤张,公等于何处立命?”

那贼将一时没有言语,杨行愍尖着耳朵听,好半晌,才又听那贼将嚷喊道:“也罢,城可以不要,子女也可以不要,你备好财货三十万贯,本将军立马退军!”

“将军,下官非敢惜财…”

刺史还要说什么,但给响起的马蹄声盖住了。一贯是一千钱,三十万贯是多少钱,杨行愍一时算不明白,他娘常跟他说,一钱不得一钱来!也确实的,自小到大,他在家里便没有见过一整贯钱的!他家还是好的,村中好些人户是一钱也没有的!不过常听人说某些官绅富户“家财万贯”,三十万贯合是他们出!

候了好大一会,城上也没有再出动静,杨行愍见四下无人,便攀折起枝条来,这物什可金贵,没它便得捧着米生嚼!入城第二天,田頵拄的那根棍子便吃他爷作柴烧了,也不是他爷作恶,而是没处寻捡。本来城中树木便少,有的不是生在官衙官廨、官街官宅,便是长在富豪之家、僧尼道院,枝枝有主,叶叶有姓。城中平日里使柴,不是使钱买,便是往城外砍,现今要白寻白捡的谈何容易!

杨行愍折了十来根,猛一低头,却不知什么时候下面立了两个和尚,一个手里还执着长杖。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那和尚见他不动了,便嚷道:“还折么?”杨行愍流矢道:“法师,小的不敢了!”便滑了下来。执杖的一把抓住他胳脯,喝道:“好野的胆,佛门之物,也敢盗取!”另一个道:“小贼,佛祖跟前,物物都有道行的,你这罪业不小,要下州狱还是下地狱?”杨行愍道:“法师,小的是城外百姓,入城避兵,祖母年老受了风寒,这才犯下了罪过,还请法师开恩饶恕!”便往地上拜。和尚道:“将十个钱来,便饶恕了你!”杨行愍道:“法师,小人身上一个钱也没的!”两个和尚对了一眼,便将人往寺里推,看这小厮的衣着,家中十个钱当是有的。

杨行愍见求告无用,也不敢强挣,他祖母和娘都是礼佛的,直直道道的由着和尚拽进了寺里。到了一处柴房,便来了个管事的和尚道:“小厮,你且劈了这院中之柴,我再来与你说话!”杨行愍道:“法师,劈了便放我走?”和尚道:“佛门一粒米,大过须弥山!你折损佛家宝树,就如同折损佛陀臂膀,劈区区之柴,怎消得万一之罪业!”便去了。杨行愍只得去拿了斧头,不管怎么说毕竟是自己有错在先,寺里见没人来寻,最后也只得放他走。况且这点活也不算事,他年已十七岁,看着不壮,气力却不少,家中百事,田里屋里,他都做得惯了。一院柴,半天时间便完了事。去推门,却锁上了。

大概半个时辰后,门才开了,还是那个管事的胖和尚。杨行愍便要走,胖和尚道:“不着急,你能干事,便折了工也罢的,随着来!”杨行愍黑了脸,转身掇了劈柴的斧头道:“法师,我祖母爷娘着急了,我得走,罪业他日再来赎!”胖和尚道:“怎的?要杀人?”杨行愍回头搂一腋柴,道:“不敢,我要回见祖母爷娘!我姓杨,名行愍,谢法师开恩,赏柴!”将斧头朝空狠劈了两下,便走。和尚见这厮眉目带上了煞气,便不敢拦,菩萨发怒,恶过夜叉——面善之人行起凶来可了不得!

杨行愍出了寺门,将斧头搁在门内便大踏步离开了。很快,他便觉出异样来,风中竟满是哭嚷、怒叱之声。跑过一处坊街他才明白了,不是乱军进了城,而是官兵成伙成队的在搜抢钱物,全不理会百姓的求告,横枪竖棒的在那里恶嚷:“舍了钱,才得活,乱军入城,合家都是死的!”敢拦敢扯的,便是拳脚刀枪棒,也不分个男女老幼,有车拖车,有牛牵牛,箩担箱篓,到处乱滚。

杨行愍扯出一根硬柴拿在右手里,飞快往回跑,谁敢踢打他祖母爷娘他便舍了这条命不要!才到巷子口,便撞见里正捧着一队兵吏出来了,推的那车好像就是他家的。他愣住了,肚里便起了火生了风,作弄得他一身发烫发胀。里正瞥见他,嘴一努道:“行愍,快去,你老子娘都急杀了!”杨行愍反应过来,急忙嚷着往里跑。巷子里是遭牛犁猪拱过的一般,各种物什散了一地,邻里乡党是女的哭、男的骂,见不到半分旧颜色。他爷与他娘正围着他祖母,父亲的衣衫破了,脸上青了一大块,母亲望着他便哭,祖母合着眼睛,一动不动。杨行愍赶紧凑上去,唤了一声。他祖母微张的眼睛里有了亮色,低喃道:“行愍回来了,我也…”半抬的手便跌了下去,人便去了。杨怤顾不得儿子在前,嚎啕大哭起来,他妇人也是呼天抢地哭,杨行愍磕了三个头,红着眼跳起来道:“我与他们兑命!”掇起锄头便走。

田頵他爷一把搂住,殷氏道:“行愍,你阿婆自家去的,不关官家的事!”杨行愍吼道:“我不管,他们便是贼,该杀!”猛地挣了开来。他娘见他跑,急得一声便哭哑了。杨行愍不由得止了步,他爷便红着脸眼过来了,也不说话,抬手便给了两巴掌。杨行愍跄了两步,他爷抢过锄头,狠声道:“敢出巷子,打折你这腿!”便又回去跪下,哭他的娘。杨行愍呆愣好一会,也过去跪了,放声大哭起来。

田??不知在哪儿又寻了根棍子,柱着出现在了巷口,他寻了几口井,也没见有鼓唱的,倒是有两处都沉了人,有说是给谋死的,有说是自家寻了短的。

刺史在凑齐了钱后,用绳子从城上缒了下去,贼军果真撤走了。三天后,有一伙百姓到了城下,他们是从和州来的——

丁从实破了滁州后,遣吴约往攻和州,和州刺史崔雍乃势门子弟,祖上乃发动神龙政变——光复大唐的博陵郡王崔玄暐,其父崔戎也曾做到兖海观察使,有善政。崔雍却全不肖祖肖父,初闻贼情,不肯便信,了无准备。猛一见了贼军,便唬得骨软筋麻,不知如何是好。后来得了计,遣悌己小厮与贼平章,除自己家口家财外,合城军民他只保一妓一吏,余皆听吴约处置。得了许诺,便命令城中将士解甲开城,他自率父老牛酒迎门,交付管印,引吴约一干贼将登楼饮酒,以展款诚。吴约酒罢,还其管印,斩杀和州将士八百多人,大掠财货男女而去。

庐州百姓听了这一篇话,不说官家一个比一个恶,倒感念起刺史的好来,感念起神佛的好来!不是神佛眷顾,刺史不是“崔庸”,便合是“崔凶”,哪得一个敢护民的来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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