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令孜勾着头温温煦煦的与胡隐娘、柳弱水、卢莺莺三个说了一番话，使婢女扶入客房歇息。自己出来与三人的家人欢宴了一场，他使他们相信他们的女孩儿在他的看护下都会得到天子的宠幸，而届时希望三家都不要忘记了他今日的微劳。三家都是中门小户，富而不贵，知道枢密使的权势，酒无不满举，话无不满应。闲话说过，又说正事，直到日昃时分才罢，送了人转身，便看见斜晖里背立着个长身的紫衣人，一怔，流矢跑了过去。
“兄长，来多时了？”
杨恭复没说话，杨彦博气嚷道：“多时了，这厮们死拦着不让进！”田令孜也不分辩，转身对看门的小厮骂道：“瞎眼的死狗，恁识不得人，养了何用？”杨复恭一笑，望着斜阳曳声说道：“物换星移，风光易衰，如今个谁还识得吾来？”田令孜趋过去，惶恐长揖道：“兄长要这般说，令孜这身骨狗也不吃了！”杨复恭并不言语，冷笑下视。田令孜向下揖了揖，扯了杨复恭的手便往里走，一直将人领入自己的书房才撒开，呼了酒肉进来，挥退仆婢，自己亲自涤器斟酌，从发梢到趾尖，无一处不恭敬！
杨复恭闷了好一会，突然开口道：“今日来也不为其他，你知道的，我那兄弟（杨复光）监崇信也有年了，不敢望回京，得移一大镇便好！”田令孜不答，再次将酒递上去。杨复恭着恼，跳起身便要走。田令孜急抱住，呵地一声笑了起来：“兄长这是怎的了？便恁的信不过令孜？”杨复恭冷笑道：“非我不信人，人实不可信！犹是此屋，犹是你我，力则我出，功则汝受，何也？”
田令孜松了手，道：“兄长若还肯信令孜半分，便且坐下！”杨复恭冷哼一声，过去重重坐下了，也不再遮掩，眉眼吊起，怨怒满脸！田令孜吃了一口酒，叹声道：“兄长怨的是，怒的是！令孜私心也为兄长怨——为兄长怒！可又奈何？不是圣人执意相争，兄弟怕不得还要回马坊充避马瘟！且他们也有辞的，佛骨未还，兄长使命未了，不合另命人！”杨复恭恼道：“什的避马瘟避牛疯，休拿胡话混我，圣人呼你为阿父，有什事弄不来的？”田令孜苦着脸道：“岂敢混兄长的！便是说泰阿攥在人手，目今只得低伏。一日你我兄弟二人身入禁军，一左一右，方是痛快之时！”
杨复恭冷声道：“我耐不得！”田令孜一笑，身子倾过去道：“不须久耐，右军国公说了，明年二月，大行皇帝入山陵讫便上表告老！”杨复恭看着他一脸呆憨的笑，心里倒有几分信了，道：“天道恶盈，谦退受益——倒真是个知道的！”田令孜咧嘴笑道：“也是疾病！左军年岁更老，也坐不长的，一年半载必然下来！兄长耐不得便是右军，耐得索性就坐左军大榻，届时也不至吃兄弟压上一头！”
杨复恭哂笑道：“耐得耐不得，也要圣人首肯，只怕届时就忘了！”田令孜道：“兄长又欺令孜呆傻，肃宗皇帝中兴以来，哪朝天子忘过杨家的？”也是这理，杨家可没得罪嗣皇帝！杨复恭心里踏实了，举杯酬酢之间，又有了欢笑。
日光渐收，酒酣耳热，杨复恭问道：“仲则，法寿尼寺罹香亭之事，可还记得？”田令孜道：“记得！真真两个好比丘尼！”杨复恭嘿然一笑，道：“什尼子，说的是祖宗之法！”田令孜道：“也记得！枢密使与翰林学士参掌内朝，定大政，外朝奉行，理杂务！”杨复恭道：“既记得，如何不奈何韦氏兄弟？丧主之狗，尚投鼠忌器乎？”田令孜道：“国公与韦保乂有约，且梓宫未发，有所不忍也！”杨复恭不由地笑出声来，道：“兄弟，这便是你的见识了？虽有智能，不如乘势！今不因时发作，一旦山陵事了，人情安定，再欲奈何便落了后手，必闹得风雨满城！”斟了一杯酒递过去，点着案子道：
“仲则，人生要富贵无极，一者掌禁军之兵，二者收世家之心。韦氏兄弟当国以来，朝中世家被贬逐者数十家。兄弟不因此时重整朝纲，收揽人心，植根基、丰羽翼，更待何时？右军既有意致仕，自然袖手不言。左军耳鼻在人，鲜有自主。兄弟又何惧？”说着往袖中一掏，将出两份书状来。
“这是弹劾韦保衡的状子！”
“兄长如何得着的？”
田令孜开了一封，竟是温璋之子诉的。杨复恭道：“唤天无门，也只有往我这里钻了！”田令孜点头拿起另一封，这事不好着手，温璋毕竟是大行皇帝亲自下诏处置的！杨复恭在边上道：“这是韦殷裕的妻兄循州司户崔沆所上！”田令孜道：“兄长，韦殷裕乃大行皇帝赐死，与韦保衡也不相干！”杨复恭道：“怎的不相干，韦殷裕之死，乃诉韦保衡阴事也！”田令孜道：“兄长，那愈发说不得了，韦殷裕辞联中宫，因而得罪，淑妃娘娘如今贵为天子之母，不是贱了，是愈发贵了！”杨复恭有些恼，道：“仲则，北司南衙，在朝在州，切齿于韦氏者非一二人，违众不祥，还当三思！”田令孜一笑，道：“兄长，令孜倒有条计有个人！”杨复恭问知了，笑着举了杯。俩人吃到入晚才散，杨复恭也没有再提杨复光的事，本来也只是个由头罢了。
田令孜送转人便寻了他兄长陈敬瑄道：“田献铦要回桥陵时便让他回吧！”原来他一早就动了奈何韦氏兄弟的心思，遣人将桥陵使田献铦悄悄召了回来，也想从韦殷裕案着手，反复思了终究觉得不妥当。现在杨复恭既抢了过来，倒又省了一番力气。